老者看着陆昭那惊慌失措的模样,心中暗叹,要让他接受现在这个状态,恐怕还需要漫长的心理调适才行。
于是,老者选择了无声的陪伴。
接下来的日子里,陆昭将自己彻底锁在房间的牢笼中,拒绝与外界接触。
老者则每日准时将温热的饭菜置于门口,放下便走,不多一言。
时光在沉默中流逝,陆昭始终未曾踏出房门一步。
直到那名曾救他的女子再次来访,关切地询问起他的状况。
得知陆昭已见过自己的模样却深陷自闭,女子忧心如焚:“这样下去不行,得想法子引导他!”
自那以后,老者送药之余,便在屋外或抚琴弄弦,奏出悠扬古调,或挥毫泼墨,绘就丹青画卷。
起初是寂静的抗拒,渐渐地,那紧闭的窗扉后,开始有目光悄然追随。
琴声与墨香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浸润着陆昭干涸的心田。
他终于艰难地接受了这具光洁无毛的躯体,接受了自己“与众不同”的事实。
然而,那扇门,依旧是他无法逾越的界限——他依然没有勇气直面他人的目光。
半年光阴,弹指而过。
陆昭的身体早已康复如初,除了那身引人注目的无毛皮肤,他与常人无异。
终于,在一个寻常的午后,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尘封半载的房门。
只是,一顶宽大的斗笠,严严实实地遮蔽了他的面容和头颅,成了他与外界之间最后的面具。
女子如期而至,陆昭对她的探访规律已了然于心。
然而,当熟悉的脚步声响起,那深入骨髓的羞耻与恐惧再次攫住了他。
他如惊弓之鸟,在女子踏入院门之前,便已迅速闪身躲回屋内,将那扇门视为唯一的庇护所。
老者目睹此景,唯有摇头,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女子与老者低声交谈片刻,便转身离去,身影轻盈如蝶,渐渐消失在陆昭紧张的视线尽头。
确认她已走远,陆昭才如释重负,重新走出房门,来到院中老树下,寻求片刻的宁静。
可这宁静转瞬即逝。
女子竟去而复返!
更让陆昭魂飞魄散的是,她的身后,紧跟着一个陌生的高大男子!
躲!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在脑中炸响,陆昭浑身的血液都涌向了四肢。
他猛地弹起,像一只被猎鹰惊扰的兔子,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那扇象征着安全的屋门狂奔而去!
脚步慌乱,衣袂带风,他甚至能感觉到身后那两道陌生的、带着探询意味的目光,如同实质的芒刺,狠狠扎在他的背上。
“吱呀——砰!”
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被陆昭用尽全身力气狠狠撞上、闩死!
就在门缝闭合的最后一刹,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女子脸上瞬间凝固的惊讶与担忧,以及那个陌生男人投来的、带着审视与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颤栗。
门外,世界被隔绝。
光线消失,声音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隔着厚厚的棉絮。
门内,陆昭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止不住地剧烈颤抖。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破膛而出。
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灼痛,每一次呼气都带着无法抑制的恐惧呜咽。
冰冷的汗水浸透了里衣,紧贴在光洁的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却又让他体内燥热难当。
他双手死死抓住门闩,指节因用力而惨白,身体顺着门板无力地滑落,最终瘫坐在冰冷的地面上。
歪斜的斗笠下,一缕光线从窗缝钻入,恰好落在他因极度恐惧而紧绷的、光洁无毛的额角上。
他猛地抬手,将斗笠狠狠拉得更低,更深地蜷缩进自己制造的阴影囚笼之中。
门外隐约传来老者无奈的叹息。
门内,只剩下他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粗重喘息,在这死寂的空间里绝望地回荡。
那好不容易迈出的、试探世界的一步,在陌生目光的逼视下,彻底崩塌了。
半年幽闭筑起的心防,似乎比之前更加坚固、更加冰冷。
外面传来模糊的交谈声,是陌生的语言,陆昭一个字也听不懂,那声音只加重了他的恐慌和疏离感。
这时,脚步声靠近了门口。陆昭全身绷紧,几乎要窒息。
一个身影缓缓来到门前。
透过门缝微弱的光线,陆昭看到一个身材高大、面容冷峻的男子。
男子并未试图强行开门,只是轻轻拍了拍身旁女子的肩膀,示意她稍安勿躁。
女子有些紧张地后退了半步,与男子保持着距离。
男子并未强求,他面对着紧闭的门扉,用一种低沉而温和的、陆昭完全听不懂的语言缓缓开口,仿佛在对着门后的阴影讲述一个遥远的故事。
他的语调平和,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见门内毫无反应,男子并未气馁。
他变换了语言,一种、又一种……那些陌生的音节流淌在空气中,对陆昭而言如同无意义的噪音。
直到——一种特定的音节组合,一种独特的韵律,如同沉睡记忆深处的钥匙,猛地捅开了陆封闭的心锁!
陆昭猛地抬起了头,斗笠下的眼睛在黑暗中骤然亮起!
他听懂了!
男子刚才说的,分明是:“你……可识得此物?”紧接着,是一句清晰无比的问话,直指陆昭最深的挂念:
“那罗盘,可是你的?”
罗盘!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在陆昭混乱的脑海中炸开!
那可是回到吴国唯一的机会,是他在这陌生世界唯一拥有的、属于自己的东西!
长久以来的恐惧、羞耻、自我封闭,在听到“罗盘”二字的瞬间,竟被一股更强烈的、源自本能的迫切冲动所压倒!
他几乎是凭着身体的本能反应,猛地伸出手,一把拉开了沉重的门闩!
“吱呀——”
房门豁然洞开!
刺目的光线涌入,陆昭下意识地眯了眯眼,但他毫不在意,目光如燃烧的火焰,直直钉在门外那个高大男子的脸上!
门外的男子显然没料到陆昭会如此迅疾地开门,冷峻的脸上掠过一丝明显的惊讶。
他身后的女子也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突然出现在门口的、戴着斗笠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