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枕仿佛早已料到会有此问,笑着说道:“涂山女此问,切中要害,亦道出了贵国之艰辛。”
“然而,请恕李某直言,若贵国真行此策,非但不是‘好买卖’,反而是‘取死之道’,会将涂山氏拖入万劫不复之深渊。”
“首先,贵国欲熔我铜钱铸兵器,可知我铸钱之铜,并非铸造上等兵器所需之‘精铜’?”
“我为求铸造便捷、降低成本,在其中掺入了大量铅料。”
“以此等劣质铜铅熔铸出的戈矛,其质脆硬,易折易断,恐怕连庶民所用的石斧都不如。”
“战场上,贵国勇士手持此等兵器,非但不能杀敌,反而会因兵器崩断而白白送命。”
“请问,此等自杀之器,要之何用?岂不是白白浪费贵国宝贵的粮食?”
“且不提贵国是否有去除铜中之铅的冶炼工艺,便是有,所耗之成本,也是贵国难以承受的。”
“说难听点,贵国与其耗费大量人力物力去熔铜去铅,打造兵器农具,还不如直接想办法去通过粮食,换取别国的二手兵器、农具。”
“贵国缺青铜兵器、农具,非是他国没有青铜兵器和农具可以与你们交换。”
“也非青铜兵器和农具的价格,已经高到了你涂山氏国难以承受。”
“而是商王怕你们拥兵自重,赏赐有限,是诸如徐国之流,知道你们的情况,从而漫天要价。”
涂山袂听完,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猛然抬眸看向李枕,贝齿紧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被欺骗的羞恼:
“如此说来......之前在六邑,邑尹对我言道,此铜钱若携回我国,必要时亦可熔铸以应一时之需......”
“此话,竟是诓骗于我?”
她越想越是后怕,脊背不禁渗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若她当时信以为真,把这铜钱当成是精铜铜料大量收购,然后兴致勃勃地拿去熔铸所谓兵器、农具......
想到涂山氏掏空国力,换来的却是一堆不堪用的废铜烂铁,那种灾难性的后果,让她瞬间不寒而栗。
涂山袂看着眼前这个面带微笑,似乎人畜无害的年轻邑尹,只觉得此人心思之深沉、算计之精准,简直可怕。
李枕闻言,哈哈大笑了一声,摆了摆手:“涂山女息怒,我并没有欺骗你,这铜钱的确可以熔了铸造兵器和农具。”
“关键在于,你能否承受的了这么做的成本罢了。”
“贵国需要青铜兵器、农具,待日后我的铜币推行开来之后,你拿着这些铜币来找我直接购买精铜铸造的兵器和农具不就可以了。”
“又何苦大费周章,自己拿着铜币回去熔了,去铸造什么兵器、农具。”
虽说涂山氏国是淮夷数一数二的强国,可再怎么强,时代摆在这里呢。
涂山袂要是真信了拿铜钱熔了铸造青铜兵器和农具这话,哪怕李枕白送给她懂得去除铅的工匠,涂山氏国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怕是涂山氏国倾尽国力,也就能换来个百八十件青铜兵器和农具。
熔铜钱铸造兵器,本就是一个陷阱。
就好像秦始皇时期的秦国,是强国吗?
可你让秦始皇在修弛道和长城的时候,再开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他能开吗?
涂山袂听着李枕的解释,巍峨饱满的胸脯微微起伏,最终却只能化作一声带着几分咬牙切齿的冷哼:
“好,好,李邑尹思虑之周全,才智之超群,妾身今日......算是领教了!”
她这话虽是夸赞,但任谁都听得出其中那股憋闷又无从反驳的恼意。
涂山袂此刻真是恨得咬牙切齿,我拿你当知己,你却拿我傻子玩是吧。
我还真信了你的铜钱能熔了做兵器。
今天要是没问你,你是不是真打算把我坑的国破家亡啊。
孟涂见状,连忙笑着打圆场道:“哈哈,先生深谋远虑,涂山女亦是心系邦国,皆是出于公心。”
“先生的桐安邑既有冶铜工匠,也有铜矿,涂山女日后若是需要兵器和农具,可以直接找先生交换,又何需自己熔币铸器。”
“按照先生的意思,低定价利于流通之益也已彰显,此事可谓明朗矣。”
他话锋一转,看向李枕,提出了另一个关键问题:“先生方才所言,已解我大半疑惑,然,尚有一虑。”
“涂山氏国无铜,或许难以仿造先生此铜币,但若有他国,本身便有铜矿、工匠。”
“他们用更劣之料,譬如掺入六成或八成铅,仿造此币,以其假币来先生封邑套取粮食。”
“虽单枚利润微薄,但若数量巨大,岂非仍有薄利可图?”
“长此以往,岂不是仍无法解决假币泛滥之困局?”
李枕闻言,脸上笑容更盛,仿佛就等着这个问题。
他从容不迫地为自己斟了一杯酒,缓缓道:“孟宰此问,方是真正触及了维系这钱币体系的关键,那便是‘信’与‘利’的权衡。”
李枕放下酒爵,笑着说道:“咱们暂定目前接受此铜币交易者,唯有我的桐安邑,孟宰的孟邑,还有涂山女的封邑。”
“在我们三人的封邑内,铜币可自由使用,且熔币铸造假币本身就是一笔亏本的买卖。”
“那无论是涂山女手底下的那些管事,还是孟宰你手底下的那些家臣,都不会生出熔币套利的心思。”
“他们只会认为使用此铜币交易十分便利,从而会在平日的贸易之中,大量使用铜币。”
“不提别的,但就从我的封邑运送粮食去六邑找涂山女易盐。”
“不仅需要运送大量的粮食,还存在途中因颠簸遗漏的损失,以及被野兽偷食的损失。”
“可我要是带着铜币去找涂山女易盐,就不存在这个问题。”
“我只需要带着一串铜钱前往六邑即可。”
“假设杜史官的封邑内,有铜有匠,他欲铸千枚劣质假币来我处套取千升粟米。”
“首先,他需采矿、冶炼、制作范具、雇佣工匠。”
“细细算来,其成本即便再压缩,恐怕也需近百升粟米。”
“而他千辛万苦,冒着一旦败露便前功尽弃的风险,最终所得,不过千升粟米,净利不过九百升。”
“你我封邑内的庶人分不清这假币,你我难道还分不清?”
“量少的话,我们或许还无法察觉,但他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一旦量大,我等就会察觉。”
“届时,我等会先向封邑内的庶人公示假币特征。”
“庶人一旦知道,就不会再收你的假币,你的假币也只能使用这一次。”
“那他那些还没有花出去的假币,就会烂在他的手里,那也是他所需要付出的成本。”
“同时,他还会失去我们三人的信任,他日后若是再想跟我们交易,就只能使用粟米。”
“铸假币对他来说,成本高,收益低,风险也高。”
“这种情况下,他见我们三家使用铜币交易十分的便利,还能避免交易途中的那些损耗。”
“那他又何必去费力去铸假币,他还不如加入我们,直接用他的东西来换我们的真币,使用真币跟我们贸易。”
“那样的话,哪怕只是交易途中避免的那些损耗,都远远超过他冒着高风险铸假币骗取的那点粟米。”
“只要我的铜钱定价足够低,让熔币无利可图,且我自己不大量铸造假币。”
“只会有源源不断的贵族领主,因为使用此币便利,从而加入我们,而不是去铸假币。”
“低定价,就是要让熔币铸器和铸造假币无利可图。”
“如此,方能借青铜本身的价值,让人对此币产生信任的同时,还能解决熔币套利与假币泛滥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