证据到手,但代价惨重。
数名好手殒命,江暮云身负重伤。
沈涟清的人迅速清理了废弃码头,将所有痕迹连同尸体一并沉入浑浊的河底,仿佛今夜的血战从未发生。
返回“停云水坞”的路途异常沉默。
雨水冰冷,冲刷着众人身上的血污,却洗不去那份沉甸甸的悲怆与凝重。
陈佳乐手臂上的伤口被简单包扎,火辣辣地疼,但更让她心悸的是方才生死一线的搏杀,以及江暮云手下那些年轻面孔的陨落。
水坞内灯火通明,气氛却比离开时更加肃杀。
沈涟清直接将她们带回了那间临水书房,门窗紧闭,只留下那名青衫文士在旁护卫。
油布袋被放在书案上。沈涟清没有急着查看,先示意文澜为顾青兰处理身上更多的伤口。
顾青兰脸色苍白如纸,却固执地摇头,目光死死盯着那袋证据。
“沈世伯,请……请您立刻过目!”
她的声音因失血和激动而微微颤抖。
沈涟清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亲手解开了油布袋。
他将里面的文书、册子、手札一件件取出,在灯下铺开。
书房内只剩下纸张翻动的沙沙声,以及几人压抑的呼吸。
时间一点点流逝。
沈涟清看得极快,时而蹙眉,时而眼中精光爆射。
当他拿起那份林鸿的私人手札,看到其中关于“替换留存的柳营军械原始出库单据”以及那几个指向性极强的关键人物代号时,他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果然……果然是他们!”
他抬起头,眼中燃烧着压抑多年的怒火与一种近乎冷酷的清明,“魏阉遗党!镇国公!还有……宫里那位大珰!”
他报出的每一个名字,都如同重锤,敲在陈佳乐和顾青兰的心上。
这些名字背后代表的,是盘踞在大周朝堂和地方军镇最顶层的庞然大物!
是真正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玄石”核心!
“这些原始单据……还有林兄和顾兄记录的交接细节、代号、路线……足以拼凑出一条从柳营到漕运,再通往北地的、完整的军械走私链条!”
沈涟清的声音带着一种破开迷雾后的锐利,“虽然还缺少最直接的、能将他们与具体罪行钉死的账本往来或密信,但这些证据,已足够在朝堂上掀起滔天巨浪,逼他们露出破绽!”
他猛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眼神锐利如刀。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将这些证据送出去!趁他们尚未反应过来,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送往何处?京城吗?”顾青兰急问。
“不!”沈涟清断然否定。
“京城水太深,王砚和他们沆瀣一气,都察院和刑部也未必干净。这些证据送入京城,很可能石沉大海!”
他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沉沉的夜色,语气决绝:“直接送往扬州!交给巡盐御史林文正!”
“林文正?”陈佳乐对这个名字感到陌生。
“林文正并非他们一党,且手握直达天听的密折专奏之权!更重要的是,他正在暗中调查漕运盐政积弊,与镇国公一系素有龃龉!将证据交给他,由他上奏,是最快、也最可能直达天听的方式!”
沈涟清快速解释道,显然早已权衡过所有可能。
他转回身,目光落在陈佳乐和顾青兰身上,带着一种托付重任的凝重:“此事关系重大,绝不能假手于人。我必须坐镇此地,吸引他们的注意力,并调动‘墨海’资源,为你们策应。护送证据前往扬州的重任……”
他的话语未尽,但意思已明。
顾青兰毫不犹豫地上前一步,尽管身体摇摇欲坠,眼神却坚定如铁:“我去!”
陈佳乐也立刻站到她身边:“我与师姐同去!”
沈涟清看着她们,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赞许与担忧。
“好!文澜会带一队最精锐的好手护送你们。
路线已经规划好,我们会制造混乱,引开可能的追踪。
你们必须日夜兼程,以最快速度赶到扬州,亲手将证据交到林文正手中!”
他拿起那枚“墨海枢钥”印章,在一张空白纸条上用力盖下印鉴,然后将其与最重要的几份证据一起,封入一个特制的、内衬油布防水的竹筒内。
“此印鉴可作为信物之一。见到林御史,出示此印,他自会明白。”
沈涟清将竹筒郑重交给顾青兰。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名手下仓惶来报:“先生!水坞外围发现不明身份船只活动,似乎在监视我们!”
来得太快了!
沈涟清脸色一沉:“果然被盯上了!计划提前!你们立刻从密道离开!文澜,带她们走!”
“世伯保重!”顾青兰与陈佳乐不再多言,对着沈涟清深深一礼,随即跟着文澜,迅速消失在书房一侧的书架之后——那里,竟然也隐藏着一条通往水下的紧急密道!
密道出口在水坞下游一片茂密的芦苇丛中。
一艘轻快的小船早已等候在此。
众人迅速上船,文澜亲自操桨,小船如同离弦之箭,悄无声息地滑入主河道,借着夜色和尚未停歇的雨势,向着扬州方向疾驰而去。
几乎在他们离开的同时,停云水坞方向隐隐传来了喊杀声和兵刃相交之声!
沈涟清果然开始动手,为他们吸引火力!
小船之上,气氛紧绷到了极点。
陈佳乐紧紧抱着那个装着证据和希望的竹筒,顾青兰则强撑着身体,警惕地注视着两岸。
文澜和几名手下更是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这一路,注定不会平静。
果然,在次日凌晨,天色将亮未亮之时,两艘快船如同幽灵般从晨雾中钻出,径直向着他们的小船包抄而来!
船头上站着的人,赫然穿着官服的样式,但行动举止却带着浓重的江湖戾气!
“是镇国公圈养的江湖死士!冒充官军!”
文澜一眼认出,语气冰冷,“加速!甩开他们!”
小船在文澜精湛的操控下,如同游鱼般在河道中穿梭,试图利用狭窄的水道和礁石摆脱追兵。
但那两艘快船速度更快,且船上弩箭齐发,嗖嗖的箭矢不断落在小船周围,溅起朵朵水花!
一名手下为了掩护,被弩箭射中肩膀,闷哼一声跌入河中,瞬间被湍急的河水卷走!
“不要停!”文澜目眦欲裂,却只能怒吼。
陈佳乐和顾青兰伏低身体,感受着箭矢从头顶飞过的厉风,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死亡的阴影如此之近!
就在快船即将追上,准备跳帮作战的千钧一发之际——
前方河道拐弯处,突然转出数艘插着漕运旗号的官船!
船上兵丁林立,刀枪鲜明!
是真正的漕运官兵!
文澜眼中闪过一丝决绝,猛地调转船头,向着那几艘官船直冲过去,同时高声喊道:“军爷救命!后面有水匪劫道!”
那几艘官船似乎也被这突如其来的状况弄得一愣。
追在后面的两艘快船见状,显然不敢在真正的官兵面前放肆,咒骂一声,迅速调头,消失在晨雾之中。
危机暂时解除。
小船靠近官船。
一名看似头目的军官站在船头,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文澜精悍的身手和陈佳乐显眼的雪发上扫过,带着审视。
“你们是什么人?为何清晨在此疾行?还被人追杀?”
军官沉声问道。
文澜按照事先准备好的说辞,拱手道:“回军爷,我等是扬州‘四海镖局’的镖师,护送两位主家小姐回扬州探亲,不料途中遇到水匪,幸得军爷相救!”
他刻意隐去了真实身份和目的地。
那军官狐疑地看了看他们,尤其是状态明显不好的顾青兰和抱着竹筒、神色紧张的陈佳乐,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他似乎也不愿多事,挥了挥手:“既是如此,速速离去吧!近日运河不太平,小心些!”
“多谢军爷!”文澜连忙道谢,指挥手下迅速划船离开。
直到将那几艘官船远远甩在身后,众人才稍稍松了口气。
“好险……”陈佳乐感觉后背已被冷汗湿透。
文澜脸色却依旧凝重:“不能大意。那些官兵未必全然相信,此地距离扬州还有一段路程,变数太多。我们必须更快!”
接下来的两天一夜,众人几乎不眠不休,轮流操桨,顺着运河南下。
饿了就啃几口冰冷的干粮,渴了就喝河水。
顾青兰的伤势因得不到好好休息而反复,发起低烧,但她始终咬牙坚持着,紧紧抱着那个竹筒,仿佛那是她生命的全部意义。
陈佳乐也疲惫到了极点,手臂的伤口隐隐作痛,精神更是高度紧张。
但她知道,她们没有退路。
终于在第三日黄昏,扬州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天际线上。
夕阳的余晖洒在古老的城墙上,泛着金色的光晕。
到了!终于到了!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寻找码头靠岸时,文澜却突然示意小船驶向城外一处僻静的河湾。
“不能直接进城。”文澜低声道,眼神锐利地扫视着码头方向。
“城门口和码头都有官兵盘查,比往日严密数倍!恐怕……消息已经走漏,他们在守株待兔!”
众人的心再次沉了下去。
最后一段路,竟然成了最危险的关卡!
“那怎么办?”一名手下焦急问道。
文澜沉吟片刻,目光落在陈佳乐和顾青兰身上,又看了看那个竹筒,最终下定决心。
“只能兵分两路!我带几位兄弟去引开官兵的注意,制造混乱。顾姑娘,陈姑娘,你们换上普通民女的衣裳,带着竹筒,从陆路混进城去!林御史的官邸在城内东南角的仁丰里,这是地址!”
他将一张写着地址的纸条塞给顾青兰:“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护好证据!见到林御史之前,不要相信任何人!”
这是最危险,也是唯一可能成功的方法!
陈佳乐与顾青兰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决绝。
“好!”两人齐声应道。
迅速换上文澜准备的粗布衣裙,将竹筒小心藏入装满野菜的竹篮底部,脸上再次涂抹锅灰。
文澜则带着几名手下,驾着小船,故意向着戒备森严的码头方向驶去。
陈佳乐和顾青兰则趁着暮色,悄然上岸,混入通往城门的人流之中。
城门口果然盘查严密,官兵对过往行人,尤其是女子,搜查得格外仔细。
队伍缓慢前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刀尖上。
眼看就要轮到她们,陈佳乐的心几乎要跳出嗓子眼。
就在这时,码头方向突然传来一阵巨大的喧哗和骚动!
隐约听到“抓刺客”、“别让他们跑了”的呼喊声!
是文澜他们动手了!
城门口的官兵注意力瞬间被吸引过去,大部分人都朝着码头方向张望,盘查顿时松懈了不少。
机会!
陈佳乐和顾青兰趁机低着头,跟着人群,快步向城内走去。守卫的官兵心不在焉地随意看了她们两眼,挥挥手便放行了。
成功入城!
两人不敢停留,按照地址,在错综复杂的街巷中快速穿行。
扬州城繁华似锦,夜市初上,人流如织,正好为她们提供了掩护。
终于,在夜幕完全降临之时,她们找到了仁丰里,找到了那座门前挂着“林府”匾额、看似普通的官邸。
对视一眼,深吸一口气。顾青兰上前,叩响了门环。
漫长的等待后,门房打开一条缝隙。
“我们……要见林文正林御史。”
顾青兰压低了声音,将沈涟清盖有“墨海”印鉴的纸条,从门缝塞了进去,“有十万火急之事禀报!”
门房疑惑地看了她们一眼,尤其是她们狼狈的打扮,但还是拿着纸条进去了。
片刻之后,府内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大门被猛地拉开,一名身着常服、面容清瘦、眼神锐利的中年男子出现在门口,他手中正拿着那张印有“墨海”印鉴的纸条,脸上充满了震惊与急切!
正是巡盐御史,林文正!
“证据何在?!”他没有任何寒暄,直接问道,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顾青兰将藏有竹筒的竹篮递上。
林文正接过竹篮,迅速取出竹筒,打开,就着门口灯笼的光线,快速浏览着里面的内容。
他的脸色随着阅读而不断变幻,从震惊到愤怒,再到一种沉甸甸的凝重。
看完最后一份,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电,扫过陈佳乐和顾青兰,最终定格在顾青兰脸上。
“顾……顾青兰?”他似乎认出了她。
顾青兰重重点头,眼泪终于忍不住滑落:“林叔叔……请为我父亲……为林老御史……主持公道!”
林文正紧紧攥着那些纸张,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无比坚定,甚至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你们放心!”
他沉声道,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有这些证据在手,本官……定要让这朗朗乾坤,还所有蒙冤者一个清白!让那些魑魅魍魉,无所遁形!”
侧身让开通道:“快请进!详细情况,与我细说!”
迈入林府大门的那一刻,陈佳乐知道,她们拼死送出的证据,终于找到了能够将其化作雷霆的力量之人。
京城的风暴,江南的暗流,终于要在扬州这片土地上,汇聚成一场席卷整个大周朝堂的惊天海啸!
而她们,作为点燃这场海啸的火种,在历经九死一生后,终于……看到了第一缕刺破黑暗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