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魂窟的入口藏在老梅树最粗的根系下。小念蹲在青苔斑驳的石砖前,指尖刚触到刻着字的青石板,腕间字印记便腾起灼人的热度。这是梅岭的记性在发烫——三百年前的雪夜,昭娘就是在这里用碎玉凿开第一道封印,将偷魂的镇山老祖宗困进镇魂窟。
小心。影主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的断针插在石缝里,针尾字金芒流转,活墨最怕光,但镇魂窟里的光......他顿了顿,是被污染的光。
阿鸾将陶壶塞进小念怀里,壶身还留着她掌心的温度:梅茶要趁热喝,凉了......她的声音轻下去,凉了就不是梅岭的味道了。
小念摸了摸壶嘴,梅香混着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涌进鼻腔。她记得阿婆煮梅茶时总说:茶凉了别怕,加把野菊,苦里回甘才是真滋味。可此刻,她望着洞穴里翻涌的黑雾,喉间泛起的苦比黄连还浓——三天前,他们就是在这样的黑雾里,看着青禾的纹身被活墨腐蚀出半道焦痕。
我数到三。影主抽出断针,针尖挑起一缕金芒,一——
等等!青禾突然抓住他的手腕。他的六瓣梅纹身正在渗血,花瓣边缘泛着诡异的青黑,你们听......
洞穴深处传来细碎的呜咽。不是风声,是人的声音,混着指甲刮过石壁的刺响。小念的呼吸顿住——那是阿婆的声音。去年冬天,阿婆咳得睡不着,总抱着妆匣哼梅茶谣:梅叶青,梅枝横,梅茶煮暖半盏灯......
是活墨在学我们的声音。影主的声音发颤,它在啃食记忆。
二——
不,是它们在害怕。小念突然开口。她想起昨夜整理阿婆遗物时,在妆匣最底层发现的半块木雕——是阿墨没刻完的小马,背面用刀尖歪歪扭扭刻着昭娘收。此刻,那木雕正贴在她心口,和字印记共振出细密的暖流,梅岭的记性不会被吃掉,它会把那些脏东西......吐出来。
三人同时举起碎玉。阿鸾的碎玉金芒最盛,像团烧得正旺的火;青禾的纹身渗出梅汁,在掌心凝成小滴;影主的断针嗡鸣着,针尾字绽开细碎的金光。小念揭开陶壶,滚烫的梅茶泼在地上,蒸汽腾起的瞬间,洞穴里的黑雾发出尖啸。
梅茶是引!影主大喝,碎玉是刃!断针是锁!
黑雾里伸出的手顿住了。那些被活墨污染的指甲开始剥落,露出下面青灰色的皮肤——是镇梅司守梅人的手,是小念在祠堂画像里见过的脸。最前面那只手突然蜷成拳,指甲缝里挤出半句含糊的话:阿墨师兄......别信昭娘......
闭嘴!青禾扑过去,纹身金光大盛,梅汁溅在那只手上。皮肤冒起青烟,手却反而攥得更紧,她骗了我们!三百年前的雪夜,是她......
是她用自己的魂息换了你的命!影主的断针刺穿黑雾,针尖挑起一缕灰烟,三百年前,镇山老祖宗要炼活墨,第一个要杀的就是你!昭娘替你挡了那一击,她的魂息散在梅岭,才让老祖宗被封了三百年!
黑雾剧烈翻滚。小念看见无数张脸从雾里涌出来:有穿月白衫子的少年在梅树下刻木簪,有系蓝布围裙的阿婆往陶壶里撒桂花,有戴斗笠的守梅人在雪地里埋碎玉......最后一张脸,是沈砚。他左腕的月牙疤还在渗血,右眼蒙着纱布,声音像被揉皱的纸:小念,别信活墨说的。昭娘的魂息在石棺里,在每块刻着字的碎玉里,在你煮的每一碗梅茶里。
住口!黑雾里传来刺耳的尖叫,沈砚早就死了!他的魂息被我撕成碎片,喂了活墨!
影主的断针突然炸出金光。他的脸涨得通红,额角青筋暴起:你骗不了我!师父的断针在我手里,他的魂息......他猛地扯断自己的衣袖,露出左胸狰狞的伤疤,这道疤是三十年前,师父用断针刺进去的。他说活墨怕记性,你把镇梅人的记性刻在肉里,就能活着走出去
小念的呼吸一滞。她想起昨夜石棺里那半枚字玉牌,和影主断针上的刻痕严丝合缝。原来沈砚不是镇梅司的叛徒,他是用自己的命,在活墨里种了颗的种子。
阿鸾!青禾突然喊。阿鸾的碎玉正在发烫,金芒里浮出昭娘的影子。她的月白衫子被黑雾撕开一道口子,露出心口淡粉色的月牙疤——和小念腕间的印记一模一样。
昭娘在说,阿鸾的声音带着哭腔,活墨怕的不是记性,是。
洞穴深处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小念低头,看见陶壶里的梅茶正在凝结成冰。不是真的冰,是活墨的怨气凝成的黑霜,顺着壶身往上爬,所过之处,梅茶的金芒迅速熄灭。
不好!影主拽着小念后退,活墨在吞噬梅茶的魂!
不,它在害怕梅茶里的牵挂。青禾撕开胸口的衣襟,纹身里的梅汁涌出来,在地上积成小潭,小念,用你的碎玉!阿鸾的碎玉!我的纹身!影主的断针!把所有的牵挂都放进去!
小念摸出腕间的碎玉。它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她想起阿婆临终前说的话:小念,梅茶凉了要加糖,可要是糖没了......她咬碎舌尖,腥甜的血珠滴在碎玉上,那就用血当糖,把牵挂熬得更浓!
阿鸾的碎玉撞上小念的碎玉,金芒炸成一片星雨。青禾的梅汁溅进去,腾起带着甜香的雾。影主的断针刺进黑潭,针尾字金芒暴涨,像把烧红的刀,劈开了黑雾的中心。
黑雾里传来最后一声嘶吼。所有被污染的守梅人的脸开始消散,露出下面青灰色的骸骨。最中央的位置,浮着半枚焦黑的碎玉,上面刻着字——和石棺里的那半枚严丝合缝。
是师父的魂息。影主的声音哑了。他伸手去抓那半枚碎玉,却被黑雾灼得指尖冒烟,他在说......
小念,梅茶要煮够七遍小念轻声接道。她的字印记泛着金光,和碎玉上的字共鸣,第七遍的梅茶,能解活墨的毒
洞穴突然安静了。黑雾退去,露出洞顶垂落的钟乳石,每根石笋上都刻着字,是镇梅司历代守梅人用碎玉一笔一划刻下的。最深处的石壁上,有具水晶棺,里面躺着具穿月白衫子的骸骨,左腕戴着半枚字碎玉,右腕戴着半枚字碎玉。
是阿墨和昭娘。阿鸾的声音发抖。她的水晶棺前跪下来,指尖轻轻碰了碰阿墨的手骨,他们把自己封在活墨里,用魂息养着梅岭的记性。
影主的断针突然落在水晶棺上,针尾字金芒融进棺身。他的眼泪滴在石板上,溅起细小的金粉:师父,我终于懂了。你不是背叛镇梅司,你是把镇梅司的魂,种在了梅岭的每片叶子里,每滴梅汁里,每碗热乎的梅茶里。
小念摸出陶壶。梅茶不知何时又热了,蒸汽里浮着半朵梅花,和青禾胸口的纹身一模一样。她舀起一勺,喂给影主:喝吧,这是第七遍的梅茶。
影主接过陶壶,喝到嘴里的瞬间,眼泪大颗大颗掉进壶里。他尝到了阿婆的甜,尝到了昭娘的暖,尝到了阿墨刻木簪时的专注,尝到了沈砚在雪地里等他的执着——原来这就是梅岭的记性,不是刻在石头上的字,是刻在人心上的暖。
要封印活墨了。青禾摸向胸口的纹身,需要有人把最后的放进水晶棺。
小念的字印记突然发烫。她看向阿鸾,阿鸾的碎玉正在发光;看向影主,影主的断针在共鸣;看向青禾,青禾的纹身在发亮。最后,她看向自己的心口——那里贴着半块木雕,是阿墨没刻完的小马,背面刻着昭娘收。
我来。她说。
她捧起陶壶,将最后半壶梅茶倒进水晶棺。梅茶碰到骸骨的瞬间,腾起金色的雾。阿墨和昭娘的骸骨开始发光,碎玉从他们腕间飘起,在水晶棺上方凝成完整的字。活墨的残息发出最后一声尖啸,被金雾彻底吞噬。
洞穴里只剩下梅茶的甜香。小念摸了摸腕间的字印记,它不再发烫,变得温润,像块被体温焐热的玉。影主捡起地上的断针,针尾字金芒流转,和他左胸的伤疤遥相呼应。
要走了吗?阿鸾轻声问。
小念望着洞外渐亮的天光,梅树的枝桠上,梅花开得正好,每片花瓣都沾着金亮的梅泪。要走了。她说,但梅岭的记性不会走。阿婆的梅茶,昭娘的木雕,阿墨的刻刀,沈砚的碎玉,还有我们的脚印......都刻在梅根里,刻在月光里,刻在每一片飘落的梅花里。
影主将断针插入腰间,转身时碰了碰小念的肩膀:下一站,去苏州。沈砚说过,要带你去看评弹。
小念笑了。她想起昨夜在水晶棺前看到的画面——沈砚穿着月白衫子,蹲在梅树下给昭娘刻木簪,阿婆端着陶壶站在旁边,壶里飘着梅茶的甜香。原来有些故事,从来都不是结束,只是换了种方式,继续在梅岭的风里,在每一碗热乎的梅茶里,在每一个记得的人心里,慢慢生长。
晨雾散了。四人踩着满地梅瓣走向洞外,小念腕间的字印记泛着温润的光。她知道,镇魂窟的活脉被封了,但梅岭的故事还在继续。而她,会是那个继续讲故事的人——用梅茶,用碎玉,用每一句我记得,把温暖,刻进时光的褶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