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微亮,窗外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
程知意一夜好眠,正觉周身舒泰,房门却被猛地推开。
星儿提着裙摆,连珠炮似的跑进来,声音里带着几分压不住的慌张。
“小姐,小姐,听说咱们府里头出事了。”
程知意缓缓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不见半点被惊扰的睡意。
她坐起身,由着星儿为她披上外衣。
“慌什么,可是舅舅和舅母来了?”
星儿一愣,小姐怎会晓得。
程知意看着铜镜中自己那张尚带稚气的脸,心中冷笑。
算算日子,也该是这时候了。
前世的这一天,她因不愿将婚事让与林婉月,被父亲关在房中,不得踏出半步。
只隐约听见外头哭爹喊娘,闹得人仰马翻。
后来才知,是舅舅冯闻达在外豪赌,欠下巨债,舅母陆桂枝便带着孩子上门来,撒泼打滚地讨要银钱。
那时她被囚于一室之内,听着爹娘哭诉怒斥,只觉得颜面尽失,恨不得寻个地缝钻进去。
如今,她倒是要亲眼去瞧瞧,这出好戏是如何唱的。
“走,咱们瞧瞧去。”
程知意淡声吩咐。
马车行至程府门前,还未停稳,便已听见院内传来的哭嚎叫骂之声。
那声音尖利刻薄,像一把钝刀子,刮得人心头发麻。
程知意刚一踏进院门,便见舅母陆桂枝正瘫坐在地上,两条腿伸得笔直,两手不停拍打着大腿。
她身边两个半大的孩子,也学着母亲的模样,扯着嗓子干嚎,却不见掉一滴眼泪。
“冯玉兰,你这个没有心肝的。”
“你当了官太太,穿金戴银,就忘了娘家还有我们这些亲戚在喝西北风。”
“你弟弟快要被人打断腿了,你竟还见死不救,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冯玉兰被她骂得满脸通红,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她的手都在颤。
“弟妹,你这是做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吗,非要闹得人尽皆知。”
她又转向一旁缩着脖子的弟弟冯闻达,痛心疾首。
“闻达,你老实告诉我,你到底在外面欠了多少债。”
冯闻达躲在陆桂枝身后,不敢看程子怀铁青的脸色,只小声嗫嚅着。
“姐,姐夫,我也是想做番大事业,好让咱们冯家风光风光。”
“你们就行行好,再帮我这一次吧。”
程子怀背着手,一张脸绷得死紧。
他咳嗽一声,端出一家之主的气派,满口皆是亲戚大义。
“闻达啊,并非姐夫不帮你。”
“只是亲兄弟明算账,你总要说出个章程来。”
“能帮的地方,我与你姐姐,定然是会帮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却始终不提一个钱字。
程知意看着这出闹剧,缓步上前,声音清清冷冷地响起。
“舅舅这是要借多少银子,竟闹得如此地步。”
冯闻达一见是她,正愁着自己窝囊没处撒气,指着她便骂。
“你这个丢人现眼的东西,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给我闭嘴。”
话音未落,程子怀却忽然沉下脸,厉声呵斥道。
“放肆。”
“她再如何丢人现眼,也是我程子怀的女儿,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程知意心头微微一动,不由得多看了父亲一眼。
她这位父亲,心里装着的永远是程家的脸面。
方才舅舅那句话,与其说是在骂她,不如说是在打他程子怀的脸。
他护的,从来不是她这个女儿,而是他身为一家之主的威严。
程知意顺着他的话,转向冯闻达。
“母亲入府多年,明里暗里究竟贴补了舅舅家多少银钱,知意虽不说,心里却是有数的。”
“舅舅舅母也并非大手大脚之人,那些银钱想来多半是置办了产业。”
“若非是欠下了天大的窟窿,舅舅和舅母又怎会连最后一点体面都不要,闹上门来讨这份嫌。”
冯闻达被她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
冯玉兰见程子怀的脸色愈发难看,心知不妙,连忙指着自己的亲弟弟骂道。
“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我平日里待你不薄,你却如此回报我。”
“你走,你现在就给我走。”
“你欠了多少钱,我都不会再管你了。”
冯闻达自知理亏,垂着头不敢言语。
陆桂枝见状,却像是被逼到了绝路,猛地从地上爬起来,尖叫道。
“好啊,冯玉兰,这是你逼我的。”
“今日你们若是不拿出五十万两银子,我们一家四口就死在你们程府大门口。”
“五十万两。”
冯玉兰惊得倒退一步,险些没站稳,被身后的丫鬟扶住。
她眼前一阵发黑,只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捂着胸口,气得哭出了声。
“这可怎么办啊。”
满院子乱作一团。
就在这时,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不高不低,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哭喊叫骂。
“哟,这是唱的哪一出啊,怎的比那戏台子上的还要热闹。”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程淑人带着几个婆子,正慢悠悠地踱进院来。
程子怀一见是她,眉头皱得更紧了。
“大嫂,家中有些乱子,今日不便待客,还请改日再来吧。”
“都是一家人,说什么客气话。”
程淑人浑不在意地摆摆手,径直走到院中。
“我今日来,是有一桩大好的消息要告诉你们。”
她从袖中取出一叠纸,在手上拍了拍。
“我前几日,恰好收了几张铺子的契据,算下来,不多不少,正好值个五十万两。”
“若这债务到期不还,这些铺子,便正好给我家知窈添作嫁妆了。”
冯闻达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叠契据,一个箭步冲上前。
他一把抢过,抖着手一张张翻看,随即发出一声惊喜的尖叫。
“是我的铺子,是我的铺子。”
他扑通一声跪在程淑人面前,抱着她的腿大喊。
“恩人,您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程淑人嫌恶地踢开他,嗤笑一声。
“想什么美事呢,这上头写的清清楚楚,是誊抄来的。”
冯闻达的笑僵在脸上。
他连忙爬向冯玉兰,哭喊道。
“姐,姐,你快求求大嫂。”
冯玉兰也急了,连忙上前去拉程淑人的衣袖,满脸堆着讨好的笑。
“大嫂,您大人有大量,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程淑人身子一侧,躲开了她的拉扯。
程子怀冷眼旁观,已是看明白了七八分。
他沉声道。
“大嫂既然带着契据来,定是想开出什么条件,还请直说吧。”
程淑人赞许地看了他一眼。
“我就喜欢爽快人。”
她的目光落在程知意身上,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我的条件也简单。”
“从今日起,将这程府的管家之权,交予知意。”
“直到你这好内弟,将五十万两的铺子,一分不少地赎回去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