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为深沉的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严丝合缝地笼罩着这片刚经历浩劫的土地。寒气无声无息地渗透,凝结在残垣断壁的焦黑木料和破碎瓦砾上,形成一颗颗冰冷剔透的露珠,它们微弱地反射着东方天际那抹挣扎着、将明未明的惨淡灰白,更添几分凄冷与死寂。空气仿佛凝固了,沉甸甸地压在胸口,其中混杂着的血腥气、皮肉烧焦的糊味、木材闷燃后的烟熏味,以及某种更深沉的、属于毁灭本身的气息,浓郁得化不开,令人作呕。
赵王府边缘,一处因火势蔓延而坍塌了大半的僻静墙角,成为了这片死亡区域中暂时被遗忘的角落。断裂的梁木斜插在地,焦黑的碎瓦堆积如山,构成了一片扭曲的阴影。
影枭就靠在这片阴影最深处、一面尚且算完好的断墙之下。他胸膛的起伏微弱得几乎难以察觉,每一次吸气都像是扯动了周身无数狰狞外翻、深可见骨的伤口,带来一阵阵足以令常人昏厥的撕裂剧痛。他那张平日里毫无表情的脸上,此刻布满了血污与灰烬,嘴唇因失血和干渴而裂开数道血口。他半阖着眼帘,眼睫上甚至凝结了细小的血珠,气息已然微弱如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然而,即便是在这种油尽灯枯的状态下,他那深陷的眼窝中,依旧顽强地燃烧着最后一丝属于顶尖杀手的清明与警惕,如同潜伏在草丛中濒死的孤狼,耳朵依旧捕捉着周遭任何一丝不同寻常的风吹草动,哪怕是一只老鼠爬过碎石的窸窣,或是远处飘来的模糊人声。
李逸盘膝坐在他身旁不到三尺之地,身下是冰冷潮湿的泥土。他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丝毫血色,苍白得如同刚从墓穴中爬出,干裂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坚硬的直线。他体内的情况,比之外伤恐怖的影枭更为糟糕。强行催动燃血秘法的反噬是毁灭性的,原本宽阔坚韧、流淌着星辰之力的经脉,此刻寸寸断裂,如同被碾碎的琉璃,杂乱地堵塞在体内;丹田气海更是彻底枯竭,空空荡荡,死寂一片,感受不到丝毫能量的波动;就连那新近领悟、本该锋锐无匹的星穹剑意,也因过度透支而彻底沉寂,仿佛从未存在过。唯有那深入灵魂骨髓、无处不在的剧烈痛楚,以及那焚心蚀骨、几乎要将他理智都烧成灰烬的无边恨火,在这片内外交困的绝对黑暗中,疯狂地灼烧、锤炼着他那近乎崩溃的意志。
白虹那决然自爆时、如同小型太阳般骤然亮起又瞬间湮灭的刺目光团;慕容雪转身迎向追兵时,那决绝而凄美的背影,裙袂在烈焰与刀光中翻飞的最后一个瞬间……这些画面,如同最恶毒的诅咒,又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反复闪现、循环播放。强烈的无力感、噬心的悔恨、滔天的愤怒……种种极端情绪交织成的毒蛇,一口一口,残酷地啃噬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脏。
力量……我需要力量!足以复仇的力量!足以守护的力量!足以撕碎这黑暗、讨回公道的力量!
他在内心深处发出无声的咆哮,意识如同疯了一般,在自己那片因燃血而变得破败不堪、如同末日废墟般的气海与经脉中疯狂地搜寻、挖掘。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更深的绝望。那些原本熠熠生辉的星辰碎屑,此刻黯淡无光,如同熄灭的炭火;那枚承载着传承的星核碎片,更是沉寂如死物,感受不到丝毫灵性;甚至连与遥远星穹遗刻之间那丝玄妙的感应,也变得微乎其微,仿佛被那场不顾一切的燃烧彻底耗尽了所有潜能与联系。仿佛他生命中一切与力量相关的东西,都已离他而去,只留下这具残破的躯壳和无尽的痛苦。
就在这冰寒彻骨的绝望,如同万丈深海的海水,即将彻底淹没他最后一丝意识,将他拖入永恒沉寂的深渊之际——
一点微弱的、几乎难以察觉的、如同心脏最后搏动般的悸动,突兀地,从他心脉的最深处,那生命本源汇聚之地,悄然传来。
那不是以往熟悉的、温润或狂暴的星辰之力,也不是锋锐凌厉的剑意,而是……一种更加古老、更加原始、更加本质的东西。是星兽“曜”在与他缔结生死契约时,悄然烙印下的那一丝纯粹而古老的守护意志;是他在观摩星穹遗刻时,灵魂所感受到的、那跨越了万古时空洪流、依旧不曾磨灭的传承信念与责任;更是他自身骨子里那份不愿向命运低头、誓要守护珍视之人、向仇敌讨还血债的……不屈战意!
这一点看似微不足道的悸动,却如同投入了绝对死寂的深潭中的一颗石子,虽然微小,却坚定地漾开了一圈微不可查、却真实存在的灵魂涟漪。
奇迹般地,那些散落在焦土般气海中的、黯淡破碎的星辰碎屑,在这股源自生命与意志最深处的力量牵引下,开始极其缓慢地、异常艰难地、重新亮起了点点微光。它们不再是无序散乱的沙砾,而是如同被无形的磁力所吸引,挣扎着、汇聚着,向着他的心脉核心,那悸动的源头,缓缓流淌而去!而那一直沉寂的星核碎片,似乎也被这新生的意志引动,表面那狰狞的裂痕中,开始极其吝啬地逸散出一丝丝精纯至极、蕴含着星辰本源的气息,如同涓涓细流,悄然融入这缓慢而坚定的重聚过程。
这并非寻常意义上的真气恢复,不是从外界汲取能量补充自身。这是一种更为艰难、更为本质的,生命本源与不屈意志力的强行凝聚与涅盘!是一种破而后立、向死而生的挣扎,是在毁灭的灰烬中,强行点燃一缕属于他自己的、不灭的火焰!
他周身那原本令人心悸的、如同尸体般的死寂气息中,此刻,竟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却无比清晰、无比坚韧的……新生之意!这气息与他外表的惨状形成了诡异的对比,仿佛冰层之下,已有暖流开始涌动。
“咳……”一旁的影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发出一声压抑到极点的咳嗽,暗红色的鲜血立刻从他嘴角溢出,沿着下颌滴落。他艰难地、极其缓慢地睁开沉重的眼皮,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中,努力聚焦,看向身旁的李逸。那眼中,除了惯有的冰冷与疲惫,此刻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惊异与难以置信。他分明感觉到,身边这个年轻人身上,那股如同风中残烛般即将熄灭的生命之火,非但没有彻底消亡,反而在某种无法理解的力量支撑下,正以一种违背常理的方式,重新凝聚,并且……似乎变得更加内敛,更加深沉,如同被打磨过的黑铁,收敛了所有光芒,却蕴含着更可怕的力量。
就在这片新旧气息交织的微妙时刻——
一阵极其轻微、若有若无,却带着某种特定、复杂规律的叩击声,如同啄木鸟敲击树干,从墙体的另一侧,清晰地传了进来。这声音在死寂的黎明前,显得格外突兀而关键。
影枭眼神骤然一凛,那丝因重伤而带来的涣散瞬间被强行驱散。他凝聚起残存的所有气力,抬起微微颤抖的手指,在身边一块看似与其他砖石无异、实则略微松动的青砖上,以同样复杂而精准的节奏,轻轻叩击了几下,作为回应。每一个动作,都牵扯着他周身的剧痛,让他额角的青筋都暴突起来。
片刻的等待,每一息都如同一年般漫长。
墙头之上,一道纤细灵巧得如同没有重量的身影,如同夜行的狸猫,悄无声息地翻越而来,轻盈地落在两人面前的废墟之上,落地时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响。来人身着一套紧身的深灰色劲装,完美地融入了黎明前的昏暗光线,脸上罩着同色的面纱,只露出一双冷静、明亮、如同寒星般的眸子,锐利的目光迅速扫过场中情况。她的视线在重伤濒死的影枭身上略一停留,最终,更多地落在了依旧盘膝闭目、但周身气息正在发生微妙变化的李逸身上,那冷静的眸子里,不由得闪过一丝清晰的讶色。但她显然训练有素,情绪控制极佳,瞬间便恢复了冷静,转向影枭,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奉顾师之命,前来接应你们离开。城内已全面戒严,赵王府的爪牙和巡防营的人正在进行地毯式搜捕,此处绝非久留之地。”
影枭点了点头,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的回应,他试图凭借自己的力量站起,然而身体刚刚离开墙壁的支撑,一阵剧烈的眩晕和撕裂痛楚便猛地传来,让他身形一阵摇晃,几乎再次栽倒。
那灰衣女子反应极快,一步踏前,伸出稳健的手臂,及时扶住了影枭摇摇欲坠的身体。她的动作干脆利落,显示出极佳的身手和冷静的判断。同时,她的目光再次投向李逸,低声询问道:“他情况如何?能否行动?”
“伤及根本……元气大损,”影枭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每说一个字都异常艰难,“但……似乎在自行恢复。”他无法具体描述李逸身上那种玄妙的变化,只能给出一个模糊的判断。
灰衣女子闻言,眼中讶色更浓,但并未多问。她迅速从怀中取出一个准备好的小包裹,里面是两套打着补丁、散发着淡淡霉味和汗渍的粗布衣服,以及几个小巧的瓷瓶,显然是应急的伤药。“尽快换上,伪装成昨夜火灾中逃出来的难民。伤势稍作处理,我们必须立刻离开。”她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果断,“跟我走,撤离路线和安全屋都已安排妥当。”
就在这时,李逸一直紧闭的双眼,缓缓睁开。
那双眸之中,不再是之前一片死寂的灰败与绝望,而是多了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那是一种历经了彻底毁灭、又从毁灭的灰烬中挣扎着重新凝聚意识后的深邃与冰冷。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又如同在深渊中凝视了太久,将所有的波澜都沉淀到了最深处。他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去看那灰衣女子,只是默默地、动作依旧有些迟缓地,伸手接过了那套粗布衣服。他换衣的动作很慢,每一个细微的伸展都似乎牵扯着体内未愈的创伤,但他做得很认真,很平静。这份异乎寻常的沉静,与他外表的狼狈和虚弱形成了强烈的反差,让一旁冷静观察的灰衣女子,心中不由自主地升起一丝凛然之意。这个年轻人,似乎和情报中描述的,有些不一样了。
三人不再耽搁,借着黎明前最后也是最黑暗的短暂时刻作为掩护,在灰衣女子精准而熟悉的引领下,如同三道模糊的鬼影,悄无声息地穿行在满是瓦砾、焦木和未熄烟尘的街巷废墟之中。他们灵活地利用断墙、歪斜的屋架作为掩体,险之又险地避开了一队队手持火把、刀剑出鞘、凶神恶煞般进行搜捕的赵王府私兵和巡防营士兵。最终,在穿过一条堆满垃圾、散发着恶臭的狭窄死胡同后,灰衣女子在一处被倒塌的棚架半掩着的、毫不起眼的石板前停下,她蹲下身,用力将石板挪开一道仅容一人通过的缝隙,露出了下方漆黑一片、散发着阴冷潮湿气息的——地下水道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