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玠最后一次觐见刘琦后,便匆忙收拾行装,率曹魏使团踏上了返回许昌的路途。消息传开,翌日荀谌也特意前来向张承辞行,带着袁绍的使团北归冀州。临别之际,二人再度就荆州局势交换意见,虽未达成实质协议,却为袁绍势力铺就了联络通道。张承暗示荀谌,自己或将代表孙澎常驻邺城,荀谌笑称届时定要畅饮尽欢。至于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张承识趣地未再叨扰。
眼见曹、袁两方使团相继离去,按理说张承也该启程返吴。可这位孙氏使者却似对襄阳产生了眷恋,整日徜徉城中,享用着荆襄美味,全然没有动身之意。这般作态让刘琦百思不得其解:诸使皆去,君独滞留,既不求见,意欲何为?
当初接见张承时,刘琦曾依蒯越之策,打算割让桂阳郡来换取孙氏的承诺。这等剜肉饲虎之举,本是要让孙澎再难对荆州起觊觎之心。时人最重信义,若孙澎得地复叛,必遭天下人唾弃。毕竟立世之基,首重然诺。何况桂阳豪族本就对刘表牺牲赵范之事恨之入骨。
襄阳方面已获悉消息,桂阳几大世家以樊氏为首,都前往吴县与孙澎进行谈判。
桂阳这块是非之地始终是个隐患。与其坐等当地豪强日后反叛刘琦,不如趁早做个顺水人情送给孙澎。
但棘手的是,刘琦愿意给,孙澎却不想要!荆南四郡无险可守,若单独占据桂阳就必须长期驻守重兵,否则迟早生变。因此当刘琦通过张承表示愿意割让桂阳时,孙澎反而提出:桂阳这烫手山芋谁爱要谁拿,若要显示诚意,不如把长沙给我!
孙澎的理由很充分:长沙太守本是其父孙坚。自长沙起兵后,孙坚征战在外至死未归。按道理,长沙本就该归孙家所有。
收到孙澎的回复,刘琦并不恼怒。毕竟他现在连荆州牧的身份都名不副实,更谈不上掌握实权。没有利益冲突就谈不上敌对,孙澎索要长沙真正该着急的是蒯越、蔡瑁等人,连长沙太守韩玄都比刘琦更气愤。
当然,这种无理要求刘琦绝不会答应。长沙作为襄阳南面屏障,北接江夏,西连武陵,南通桂阳,东临豫章。如此战略要地若落入孙澎之手,他必然第一个拿黄祖开刀!
当年孙坚就命丧黄祖之手。若以长沙为跳板,孙澎便可与黄祖短兵相接,不必长途奔袭。届时黄祖多半不是孙澎对手。一旦黄祖败亡,荆州东大门洞开。孙澎大军压境日日威逼,刘琦如何招架?
因此在蒯氏兄弟授意下,刘琦对滞留襄阳的张承置之不理,静待其自行离去,此事便可作罢。
只是,事情恐怕没那么容易收场......
刘琦步入后院,发现一位中年文士静静伫立,不由得喜上眉梢。
机伯先生!
这位伊籍先生,字机伯,生前与刘表经常在府中畅谈天下大势。作为长子,刘琦曾多次与伊籍会面,但自从父亲病逝后,伊籍就再未踏足州牧府。
此刻能在自家庭院重见故人,刘琦稍加思索便明白:若非蔡夫人首肯,外人怎可能进入州牧府内院?既然蔡夫人允许他进来,答案不言而喻——此人莫非是蔡瑁的党羽?
想到这里,刘琦顿时如坠冰窟,初见时的喜悦瞬间化为惊恐。父亲生前视为知己的人,竟是蔡瑁阵营的?
伊籍察觉到刘琦的心思,温言道:贤侄莫要多虑。我本是山阳郡人士,与景升公共事数十载。如今依附蔡瑁,实属情非得已。
刘琦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暗恼自己城府太浅,心思被人一眼看穿,确实不是当主公的料。
伊籍想起司马徽的嘱托,正色道:今日前来,实为救贤侄性命!
先生此言何意?刘琦大惊失色。
伊籍缓缓问道:你是否已暗中投效曹操?
这句话犹如晴天霹雳,让刘琦浑身发软。他心中只剩一个疑问:此事怎会泄露?
在与毛玠、荀谌、张承等人会面时,刘琦都特意安排蒯氏兄弟中的一人在场。即便他不这么安排,蒯越、蒯良和蔡瑁也不会允许他私下接见各方使者。
刘琦百般防备,还是被毛玠逮住了机会。就在蒯良转身的刹那,刘琦眼疾手快地将写满密信的布条塞进了毛玠手中。
毛玠前脚刚走,这出戏本该天衣无缝。可伊籍竟当众戳穿了刘琦的谋划,令他心头巨震。
刘琦素来清醒——荆州刚平定没几年,百姓对刘表的拥戴尚浅。连父亲都未站稳脚跟,自己这个连孝廉资格都没有的年轻人,哪来的底气坐镇荆州?
孙氏能坐拥江东,全赖旧部鼎力相助。刘表麾下可没有这般死忠老臣。刘琦心知肚明:即便当上荆州牧,也不过是任人摆布的傀儡。
既然如此,何不拿这虚名换实惠?他暗中联络曹操,愿作内应助其夺取荆州。事成之后,哪怕在曹操麾下当个县令,也好过现在这般处境。
这盘棋下得多妙!刘琦正值壮年,有信心在曹营从零开始搏前程——只要舍得放下眼前虚名。
攥紧的拳头松开,是为了握住更多。
但此刻刘琦只想弄明白:伊籍究竟如何识破?
绝无可能!
定是在诈我!
先生此言何意?刘琦强压惊怒,故作平静地质问。伊籍却不慌不忙,脑海里浮现出庞统站在司马徽身旁的身影。
刘琦不愿正面回应,伊籍也不急于追问,只从容一笑,似乎早已看透一切。
随口一问罢了。这答案如今对荆州、对贤侄而言,已无关紧要。
蒯异度的制衡之道确有独到之处。借袁绍、孙澎之势牵制曹操,反手又以曹操之力促成与袁绍、孙澎的合作。这一来一往间,荆州竟能坐收渔利,着实精妙。
但荆州得利,不等于贤侄得利。虽不知贤侄与毛玠具体商议何事,我只站在贤侄立场思量:若易地而处,我定会急着甩开荆州牧这个烫手山芋。
曹操眼下倒是个合适人选。毕竟天子在其掌控中,只要让出荆州牧之位,即便曹操再苛刻,也总得拿出相应回报。
我还年轻,来日方长。与其困守危局,不如另辟新径从头来过。
贤侄以为,这番盘算可有道理?
刘琦面色骤沉。伊籍字字句句如惊雷炸响,令他心惊。
连伊籍都能看破,何况蒯越、蒯良之流?或许连传出消息的机会,都是蒯越刻意为之?
思及此,刘琦冷汗涔涔,难道当真无路可走?
见时机成熟,伊籍直入主题:实不相瞒,今日受托与贤侄谈桩交易,或可解眼下困局。
刘琦强自镇定:愿闻其详。
伊籍暗自点头。这刘表之子处变不惊,能在绝境中谋求生机,确非常人。
贤侄所想本是人之常情。但明明尚有更佳选择,何必操之过急?
刘琦追问:愿闻其详。
伊籍轻捋胡须:贤侄眼下虽无荆州牧之权柄,却担着荆州牧的名分。若能将这虚名化作实权,何须投奔曹操?
刘琦唇角泛起苦涩:先生久居襄阳,难道不知我的处境?
伊籍目光微沉:贤侄受制于蔡蒯两家,无非因其掌控荆州军政。若要真正执掌大权,必须...他抬手在颈间一划。刘琦竟未阻拦,眼中反而闪过异色。
异度先生教你借力打力多时,伊籍忽然笑道,何不借他人之势,将这两家一并掀翻?
刘琦急问:借谁的势?
孙澎。伊籍吐字如剑。
绝无可能!刘琦霍然起身,袁绍、曹操乃至张鲁皆可结盟,唯独孙家不行!当年孙坚死于我荆州将士之手,孙策若在世,怕还在江夏与黄祖交战!
伊籍摇头:贤侄被旧怨蒙蔽了双眼。且问三事:你手中有何筹码?愿付出何等代价?究竟所图为何?想透这三问,答案自明。说罢拱手退出。行至府门,却见蒯越仍在原地徘徊,便含笑迎上。
——
州牧府门外,蒯越见伊籍出府,立刻上前寒暄。
点透他了?
算是罢。
辛苦先生了。
可惜大公子仁厚,本可成明主...
生不逢时。可还有转圜余地?
指前程,还是性命?
愿闻其详。
“身份自不必说,这荆州牧怎会轮到他刘琦;至于性命,全在他一念之间。”
伊籍摇头苦笑:“你是要我去劝他,借孙家之手对付你们?”
蒯越挑眉:“你心里不也盼着如此?”
伊籍轻哼:“官如流水,世家似铁,若不贪心,两头押注,谁能撼动你们?”
蒯越大笑:“妙哉!可惜……真是可惜。”
伊籍明白那声“可惜”的意味——道不同,终难为谋。
离开蒯越后,伊籍策马出城,直奔司马徽的草庐。
拴马推门,他熟门熟路地走到桌前,给自己倒了碗水,仰头灌下:“你让我传的话,已带给刘琦了。”
司马徽笑而不语。
伊籍抹了抹嘴角:“你们这些人,总爱打哑谜!最后那三问,你究竟如何盘算?”
见对方仍笑盈盈的,伊籍拍案:“个个都这般!跑腿传话的倒成傻子了,真真晦气!”
司马徽这才开口:“机伯莫恼。若此刻说破,将来有变,岂非自打脸面?”
伊籍眼睛一亮,拖了坐垫贴墙后仰:“哟,还有你拿不准的事?”
司马徽续水添茶:“我不过是水镜先生,非仙非圣,岂能料事如神?”
伊籍摆手再饮:“少糊弄我!这些年你何曾失算?在我眼里,你就是活神仙!”
司马徽默默斟满第三碗:“罢了罢了,服了你了。”
伊籍嗤笑:“省省吧!你不想说的,刀架脖子也撬不开。”
司马徽讪笑:“知我者,机伯也。喝水,喝水。”
伊籍端碗忽觉小腹发胀,瞪眼道:“好个司马徽!灌饱了好赶人?”
(
司马徽忙不迭摇头:怎么会呢,你这话说的,明显是误会我了。
见伊籍默不作声,司马徽自顾自倒了碗水饮下:你究竟要问什么?
伊籍斜睨着他,从鼻子里哼出几声:那天庞统在这儿,你虽然见识广,可心思没那么细。你让我问的那三个问题,八成是庞统教你的吧?
司马徽笑着承认:果然瞒不过你。
襄阳庞氏,已经暗地里归顺孙澎了?
无非是看孙澎有前途,还在观望罢了。
庞德公两个高徒,徐庶和诸葛亮都投奔了孙澎,诸葛亮的姐姐更是他儿子庞野的正室夫人。你跟我说庞家还在观望?
司马徽乐呵呵道:这次真没诓你。诸葛家是徐州来的,庞家是荆州百年世家,哪能像诸葛亮说走就走?
别打岔,方才我问你的话呢?
什么话?
伊籍气得直瞪眼:就是你让我给刘琦带话时最后那三个问题!
司马徽恍然大悟,是问刘琦现在有什么、能给什么、想要什么?你想听我说说?
见伊籍点头,司马徽继续道:按天下大义来讲,普天之下都是汉室疆土。大汉这几百年来虽然衰败,但这观念始终没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