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禁城的春意,似乎只在坤宁宫的檐角流连。
新入宫的娇花嫩蕊,在森严宫规的无形磋磨下,初绽的鲜妍不过数日,便悄然黯淡下去,露出了底下或韧、或脆、或藏的根茎纹理。
景仁宫偏殿(甄嬛居所):
殿内清冷,陈设简素得近乎寒酸。
甄嬛一袭浅碧旗装,对着菱花镜枯坐。
镜中人容颜未改,清丽依旧,只是眉间那抹挥不散的阴翳与不甘,像浸了水的墨痕,洇开了去。
数月光阴,她这个小小的常在,已然成了角落里无人拂拭的微尘。
她如何甘心?
那“艳词”之祸,分明是凭空泼下的污水!
她挣扎着,试图以腹中才学挽住君心。
月凉如水,御花园水榭边,她持箫而立,呜咽的箫声自认清绝。
御辇恰巧行过,帘内只飘出雍正一句听不出情绪的话:“聒噪,让她回自己宫里待着。”
偶尔在相遇的时候,她寻机抛出精心准备的史论诗话,雍正也不过略一点头。
尤其当他目光掠过她身上那刻意模仿“柔则”喜好的熏香与衣料颜色时,非但不见丝毫动容,反而不易察觉地蹙了下眉峰,眼底一闪而过的……是清晰的厌烦!
重活一世的雍正,早已剥开了柔则那层完美的画皮,看清其下与宜修如出一辙的佛口蛇心。
甄嬛这般拙劣的效颦,无异于用钝刀子去刮那旧日的伤疤,只勾起他对虚伪过往的腻烦,更显此女心术不正却用错了地方。
他曾对馨妤冷嗤:“画虎不成。柔则那套‘雅致’,不过是蜜糖裹着的砒霜。此女,心思歪了。”
晋身的路,像被一堵看不见的冰墙封死。
她像只误入琉璃瓶的蛾子,徒劳地撞击着光滑的壁。
咸福宫偏殿(安陵容居所):
和常在安陵容的日子,也算平淡,后宫在皇后的管理下,没人克扣欺辱她,比在家时好多了。
可家世低微是她骨子里洗不掉的烙印。
去坤宁宫请安,她总是战战兢兢,言语间极尽卑微恭顺。
馨妤待她,永远是那份端方温和的皇后仪态,偶有赏赐,也不过是寻常的料子或点心,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慈和:
“和常在瞧着清减了,这些料子拿去裁件新衣。入宫不易,安分守己,自有你的前程。”
这份“恩典”,如同隔靴搔痒,既暖不了她心底的寒,更让她尝到那居高临下的施舍滋味。
她也曾鼓起微末勇气,想去攀一攀华妃年世兰那尚有余温的高枝。
翊坤宫里颂芝一个轻飘飘的、带着凉意的眼神,一句“娘娘正忙”,便将她那点微弱的希望碾碎在宫门外。
她浑然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早已落入坤宁宫无形的网中。
她与宝鹃的低语,她摩挲赏赐衣料时眼底那瞬间的晦暗,甚至她躲在房里偷练歌喉时哼出的不成调的小曲儿,都化作了纸上的墨迹,悄然无声地躺在馨妤的案头。
这株看似怯懦柔弱的草,根须里是否藏着见血封喉的刺?
馨妤心中雪亮。
这些眼睛盯着,只为将一切可能的毒芽,掐死在土里。
钟粹宫偏殿(沈眉庄居所):
沈贵人沈眉庄的宫苑里,却有着难得的宁静。
她将入宫时皇后的训诫刻在心里,安分守己,晨昏定省,礼数周全得一丝不苟。
对馨妤,她保持着敬重与得体的距离;对华妃的骄横,则是不卑不亢,避其锋芒,绝不折腰。
这份沉稳的气度,倒让六宫不少人都高看一眼。
馨妤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带着审度。
此女家世清白,性情端方,心思透亮,懂得审时度势。
而现在她与甄嬛已经决裂,没有了那些迷糊的举止。
她便适时地递出些许信任,将些不痛不痒的宫务——比如核对节庆的用度单子,协理分发宫人份例——交到沈眉庄手中。
这既是试炼,也是无声的抬举。
在馨妤的棋盘上,沈眉庄是一枚稳重的棋子,可用以平衡华妃那烈火烹油般的脾性,亦可防范甄嬛那深藏不露的怨毒。
新人们的挣扎,在坤宁宫主人那不动声色的掌控下,显得苍白而无力。
雍正的脚步,十之八九都踏进了坤宁宫的门槛。
他对馨妤的倚重,早已超越了儿女情长与龙嗣传承,是历经生死、相濡以沫数十年后淬炼出的深刻依恋与无可替代的信任。
前朝的军国重务、用人之道、新政的滞碍,他常在批阅奏章的间隙,或在烛影摇红的深夜,自然而然地向馨妤倾吐。
馨妤带来的那些异世之思——诸如“裁汰冗繁奏报”、“督令地方据实呈报丁口田亩以利新政”——虽以这时代能接受的方式婉转道出,却总如拨云见日,予他醍醐灌顶之感。
在他心中,馨妤不仅是贤妻良母,更是能与他并肩立的唯一知音。
子嗣,是馨妤扎根最深的根基。
长子弘曦,年方十六,举手投足间已透出远超同龄人的沉稳与智慧。
学业精进,待人温润有礼,深得雍正之心,常被唤至乾清宫考问经史,或侍立御座旁见习政务,其地位日益稳固。
那对玉雪可爱的龙凤胎——五阿哥弘昕与大格格乌希哈,更是活泼康健,聪慧伶俐,成了雍正案牍劳形后难得的慰藉。
膝下二子一女,俱是芝兰玉树,这份天赐的福泽与后继有人的笃定,是任何初入宫闱的新人拍马难及的。
凤印在她掌中,六宫权柄收束于指端。
内务府经她一番铁腕整肃,如今如臂使指。
母族瓜尔佳氏声势煊赫,长兄松甘贵为世袭罔替的二等公,圣眷正浓,在朝堂上举足轻重。
至于黄白之物,她名下“凝香阁”脂粉铺子的分红如活水源源,让她拥有不仰赖内帑的惊人财富。
更兼她灵魂里那份来自异世的记忆与前尘的洞悉,甄嬛的隐忍、安陵容的阴鸷、沈眉庄的端方……她们的底色、可能的手段乃至命运的轨迹,都在她心中纤毫毕现。
这份未卜先知般的明澈,让她得以在风波未起时,便已悄然织就了密密的罗网。
她深知甄嬛这类“才女”借以兴风作浪的关键何在。
太医院很快接到了一道盖着皇后凤印的严令:
“即日起,凡为后宫主位请脉,须两位太医共诊,共议方药。自诊脉、开方、抓药、煎煮,全程须有药童、医女及记录官在场,详录存档,以备稽核。敢有私相授受、擅改方剂、隐匿病情者,一经查实,严惩不贷!”
这道谕令,如同铁锁落下,彻底封死了妃嫔勾结太医、假孕邀宠或暗下毒手的所有门路。
甄嬛想用“病弱西子”或“秘制良方”来博取怜惜?
断了念想!
御花园春光初绽,百花争艳。
甄嬛孤注一掷,身着精心备下的薄纱春衫,立于姹紫嫣红之中。
袖中暗藏的香饵悄然抖落。
然而,未等那被异香引诱的蝶群聚拢,雍正的御辇已至。
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只被香气扰得略显狂躁的蝴蝶,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了然的弧度。
他甚至未置一词,只对身侧的苏培盛略一颔首。
御辇毫不停顿,碾过落花,扬长而去。
当夜,甄嬛便因“御前失仪,行止轻浮”被罚抄《女诫》百遍。
那苦心孤诣的“蝶恋花”之景,成了六宫暗地里传扬的笑柄。
雍正对馨妤只道:“这般伎俩,也敢在朕面前卖弄?”
最后一丝恩宠的微光,彻底熄灭。
而翊坤宫的金碧辉煌,也掩不住华妃年世兰的憋闷。
顶着“华妃”的尊号,享受着家族余荫带来的浮华,她却像被关在金丝笼里的猛禽。
她想拉拢新人,对安陵容小心翼翼的讨好嗤之以鼻,对沈眉庄那不动声色的疏远恨得银牙暗咬,对已然失势的甄嬛更是极尽刻薄打压之能事。
可她的每一次发难,都被馨妤用皇后那无懈可击的权柄与宫规,轻描淡写地化解于无形。
她想克扣沈眉庄的份例?
内务府的总管太监立刻躬着身,捧出皇后朱笔核准的份例单子,恭敬里透着不容置疑的强硬。
她想在晨省时给甄嬛难堪?
馨妤只需一个平静无波的眼神,或一句看似公允却一锤定音的话,便让她如鲠在喉,发作不得。
雍正的信任,早已如铁索般系在馨妤一人身上。
年羹尧在西北的煊赫,在雍正登基后持续的分化、制衡与无声的削剪下,早已是昨日黄花。
年世兰的骄纵跋扈,失去了那最强大的依仗,如同被拔去了尖喙利爪,只能在翊坤宫的方寸之地,对着心腹的颂芝、周宁海发泄着徒劳的怒火,摔碎几件流光溢彩的玻璃盏,换来的不过是内务府一张按价扣除份例银子的冰冷单子。
再看,景仁宫的偏殿里,月色冷得像结了霜。
甄嬛倚着冰凉的窗棂,铜镜映出一张失尽血色的脸。
炭盆里的火半死不活,丝丝寒气从脚底往上钻。
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纸,望向坤宁宫方向那片暖融融的光晕,她眼底凝结的怨毒与绝望,浓得化不开。
君恩已绝,前程似枯井,难道这漫长余生,就要在这方寸囚笼里,一点一点熬干?
而坤宁宫的暖阁,却是另一个天地。
地龙烧得暖意熏人,清雅的兰香在暖融的空气里浮沉。
雍正卸下了朝堂上的冷硬,斜倚在暖榻上,一卷书握在手中,目光却有些散漫。
馨妤坐在灯下,指尖银针穿梭,偶尔抬眸,眼底是温软的笑意。
十六岁的弘曦端坐书案后,正为十岁的弟弟弘昕和妹妹乌希哈讲解着《论语》,少年清朗的声音带着一种令人心定的条理。
龙凤胎依偎在兄长身畔,乌希哈托着腮,听得专注,弘昕的小手则好奇地拨弄着书案上那个晶莹剔透的玻璃地球仪。
雍正的目光落在长子身上,听着他清晰明了的讲解,眼底的欣慰与骄傲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放下书卷,手臂一揽,便将馨妤温软的身子拥入怀中,下颌轻轻抵着她的发顶。
怀中人的温度,膝下儿女的细语,将这深宫所有的阴谋倾轧、失意怨怼都隔绝在外,筑成一道坚不可摧的暖墙。
暖阁内,烛影摇红,帝后相依,稚子承欢,是这深宫九重里最令人仰望的烟火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