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7章
苏绿筠踏进咸福宫的时候两只孔雀就亲昵地凑了上来，这两只孔雀其实已经不是最开始的孔雀了，但是因为高曦月喜欢，所以弘历下旨咸福宫的孔雀永远是最活泼、健康的刚成年没多久的。
她常来，即使孔雀已经换了一批又一批，但是它们也都记住了她。
苏绿筠摸了摸它们，就听见里头传来悠扬的琵琶。
她已经很久没有听见高曦月的琵琶了，而且更让她感慨的是——这一曲是当年高曦月刚刚入府时与她隔空对弹的那曲。
如今，她身边没有了诸瑛姐姐、没有了潘宜，很快，就连一直让她又爱又恨的高曦月也要离开了。
曾几何时，她真的以为高曦月是知己，潜邸那些相处的时光也总是高兴的。
如薏带着阿箬欺负自己时，高曦月即便位份不如她知道了却也会为自己出头；她闲得无聊的时候也会拉着自己去给富察琅嬅请安。
虽然她每次都是一脸高傲，但是苏绿筠知道，她是怕自己和富察诸瑛关系好从而让富察琅嬅心有芥蒂。
其实有时候想一想，如果不是高曦月，在自己什么都没做也什么都不会的时候，也不会和富察琅嬅从普通的正室和妾室那么快就变成相熟的正室和妾室。
这样的关系在外人眼中似乎没有什么区别，但是因着这一层关系，富察琅嬅总是多多少少更加照顾自己。
苏绿筠深深叹了一口气，止了慈心和春婵的跟随，步伐有些沉重地走了进去。
殿门在她身后合上，隔绝了外界的微光与初春的寒意。
炭火烧得旺，却暖不透这宫殿深入骨髓的寂寥与浓重的药味。
高曦月斜倚在榻上，身上盖得是当年富察琅嬅和弘历送她的玄狐皮毯子。
昔日明艳张扬的脸庞如今只剩枯槁与灰败，唯有一双眼睛，在琵琶最后一个余音袅袅散尽后，缓缓抬起，望向走进来的苏绿筠。
那眼中没有质问，没有恨意，只有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和深不见底的、被岁月与深宫将生命磋磨殆尽的迷茫。
她看着苏绿筠，仿佛穿透了时光，看到了潜邸里那个同样抱着琵琶、笑容温婉的苏格格。
苏绿筠脸上罕见地没了笑容，眉头微微蹙起，自那种是那样悲伤，她停在榻前不远的地方，静静地看着她。
“你来了。”高曦月的声音虚弱的厉害，带着一种命不久矣的轻盈。
她费力地扯了扯嘴角，努力地露出一抹笑容：“刚才那曲子，你还记得吗？
“那时候.....多好啊。”
高曦月的目光有些涣散，似乎陷入了久远的回忆：“潜邸的日子，虽然也争、也闹，但好像.....没那么冷。”
她顿了顿，气息有些不稳：“那时候，我弹琵琶，你弹琴。还有皇后娘娘.....大家聚在一处，说说笑笑.....”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眼中流出温热的泪水，带着无尽的怅惘：“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
高曦月艰难地喘了口气，眼神重新聚焦在苏绿筠脸上，那里面盛满了复杂的情绪，有迟来的懊悔，有深重的疲惫，还有一种无法言说的孤寂。
“绿筠....”她第一次，用这样近乎平辈的、褪去了所有贵妃架子的称呼唤她，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我....我知道，我这人....性子不好。这些年，对你总是凶巴巴的，没给过你好脸色.....”
她每说一句，都要缓一会，苏绿筠几乎记不起她明媚的样子了：“其实....我不讨厌你，真的....”
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茫然：“我只是.....不知道该怎么.....好好跟人相处了。做了宝亲王的侧福晋，进了这紫禁城做了贵妃，被这泼天的富贵架着，被人捧着、奉承着....好像除了张牙舞爪地争、不管不顾地抢，就不会别的了....”
她看着苏绿筠伤切的面容，眼中第一次流露出清晰的、深切的悔意，也哭的说不出完整的话：“把你.....把那些本可以真心相待的人，都，....越推越远。”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过后，高曦月的气息更弱了，苏绿筠终于走上前坐到她身边温柔地抚着她的脊背：“我知道。”
“不....”高曦月死死攥紧她的袖子，泪水流满双脸：“我求你，恨一恨我...就像黄绮沄那样，恨一恨我。我不想死了以后，还要接受你的宽容、你的善良。”
“我真的受不了的。”
“你的每一次原谅，都是对我的折磨。”
苏绿筠低下头去眼眶也有些湿润，她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这么多年，她们都是吵吵闹闹地过来的，再也没有真心相对的时候，所以面对这样的高曦月，她同样不知所措。
“绿筠....我知道，我快不行了。”缓了许久，高曦月似乎冷静了不少，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斥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平静，却又透出最深切的恳求：“我.....我放不下的....只有璟桁....”
提到女儿的名字，她那空洞的眼中终于涌起浓烈的、属于母亲的不舍与痛楚。
即便这个孩子是她抢来的，但她依然全心全意地爱着璟桁，想给她自己能给她的所有的最好。
“她....她还那么小...性子又被我养得骄纵....”泪水无声地从她深陷的眼窝滑落，她知道苏绿筠为何那样厌恶自己，是因为差点冻死的海兰和绝望离世的黄绮沄：
“我....我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已经走了的黄绮沄....是我..生生让她们母女分离；是我，害的黄绮沄含恨而终；是我逼死了她的亲娘，我都懂、我都知道，我忏悔、我赎罪！”
她挣扎着想坐直一点，急切地望着苏绿筠，几乎是哀求的姿态：
“我要死了，绿筠，算我求你。”
她的声音破碎不堪：
“你待璟惗那么好，待永璜也很好，甚至对宫里所有的孩子都疼爱有加。你是个真心疼孩子的。我、我死后，求你看在我们潜邸那点情分上，看顾璟桁一二....别让她.....彻底成了没娘的孩子，在这深宫里孤苦无依。”
“她、她本性不坏的，是我不好没有教好她。求你，教教她...别让她像我一样....活得....这么糊涂....这么....惹人厌.”
高曦月褪去了所有外人加在她身上的尊贵和荣华后，此刻只剩下一个母亲临终前泣血的托付，紧紧盯着苏绿筠，等待着一个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