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虎背熊腰的卫士一声怒吼，声音大得像打雷，麒麟殿门前瞬间死寂一片，空气仿佛都冻成了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我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有几十道目光射过来，有轻蔑的，有好奇的，有审视的，像无数根细针扎在背上，火辣辣的。
我刚想开口解释，一道沉稳又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就从大殿里面传了出来：“让她进来。陛下特许姜氏携带物品参与朝议。”
是廷尉李斯！他居然替我说话了！
那卫士一听，脸上虽然还是写满了不情愿和怀疑，但也只能咬咬牙，侧身让开了一条窄窄的通道。
我赶紧深吸一口气，把心里那头快要撞出来的小鹿按住，努力让脚步显得沉稳，一步一步走进了这个象征大秦帝国最高权力的地方——麒麟殿。
我的妈呀！殿内真是气派！巨大的香炉里飘出袅袅青烟，两边站满了穿着华丽官服的文武重臣，一个个表情严肃。最上面，那个穿着玄黑色龙袍的身影，不用说，就是统治天下的主宰，始皇帝嬴政。
他的目光甚至没有在我身上停留半秒，好像我提个食盒进来，就跟飘进来一粒灰尘一样，完全不值得他关注。
我心里明白，这才是最要命的！无视，意味着我这点小把戏，根本还没引起他半分兴趣，连让他皱下眉头的资格都没有。
我的位置被安排在最后面，一个专门给记录农事的小官准备的角落。
我走到自己的席位前，却没有像其他人那样立刻跪坐下来，而是把那个三层楠木食盒，轻轻地、但带着点刻意地放在了面前的案几上。这个动作不大，但足够让那些刚刚移开的目光，又一次“唰”地全聚焦在我和这个格格不入的食盒上。
“姜典膳，”一个苍老又带着明显不满的声音响了起来，是御史大夫冯去疾，这老爷子向来最讨厌任何“奇技淫巧”的东西，“这里是商议国家农业政策的地方，不是讨论庖厨琐事的地方！你的本职工作，陛下自有圣断。今日，你带的这是何物？”
我没有看他，而是直接抬起头，目光勇敢地迎向御座上的嬴政，提高音量，清晰地说道：“启禀陛下！臣今日没有携带竹简文书，是因为臣所要陈述的策略，是竹简根本无法承载的！臣带来的，是整个大秦子民的肠胃健康，是帝国未来强盛的根基！”
我这话一出，整个大殿就像炸开了锅！
“一派胡言！简直不知所谓！”
“哗众取宠！不成体统！”
在众人的纷纷斥责和质疑声中，我面不改色，从容不迫地，当众揭开了食盒的第一层。
霎时间，所有的吵闹声、斥责声，全都消失了！整个大殿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只见那木屉里面，根本不是什么山珍海味，而是一幅……用糯米粉和各色蔬菜汁液染出来的、微缩版的帝国地图！
北边草原的起伏是用绿色的菠菜粉仔细勾勒的，中原地区那九曲十八弯的黄河，用亮黄的姜黄粉末点缀出来，南方的水田则是用一粒粒蒸熟的小米铺陈，而西边广阔的戈壁滩，撒满了炒得香喷喷的黑芝麻。
整张“地图”色彩鲜艳，栩栩如生，细节丰富得让人瞠目结舌！
“这……这是……”连见多识广的李斯都抚着长须，露出了惊讶的神色。
我伸出纤细的手指，精准地点在地图上那几十个用红曲粉特意染成的、格外醒目的红点上，清脆的声音响彻大殿：“陛下，诸位大人，这些红点，就是今年计划试点推行‘均衡膳食’策略的三十六个县的具体分布位置！帝国的疆域如此辽阔，光靠嘴巴描述实在太苍白了，所以臣斗胆，用这糕饼做成地图，请陛下和诸位大人能够一目了然，直观地看清楚！”
我的指尖滑过北部边疆的一个红点，解释道：“这个地方靠近草原，牛羊牲畜是不缺的，但是一年到头，很难见到新鲜蔬菜和水果，导致那里的士兵和百姓，很多人患上夜盲症、口腔溃疡。这是因为饮食里严重缺少‘青色’的蔬菜！”
指尖又移到东南沿海的一个点：“这里鱼虾资源非常丰富，能吃得很饱，但是地方狭窄，人口密集，山林贫瘠，导致动物油脂非常稀缺。百姓虽然能填饱肚子，却普遍身体虚弱，没有力气。这是因为饮食里严重缺少‘油脂’！”
最后，我指向西部的一个小县城：“这里出产粮食，也养牲畜，基础不错。但是因为地理位置太偏远，道路难行，商人很少去，导致盐、酱这些最基本的调味品，价格贵得像金子一样！百姓饮食极其寡淡，孩子们普遍面黄肌瘦，发育不良。这是因为饮食里严重缺少能调味的‘咸鲜’之物！”
“这，就是臣呕心沥血绘制的‘大秦国民膳食健康现状图’！”我总结道，声音带着沉痛，“天下的问题，不仅仅在于有没有饭吃，更在于不知道什么是‘均衡’地吃，什么是真正有营养的‘吃饱’！”
满堂再次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所有人都被这张前所未见、用食物做成的“地图”彻底震撼住了。
他们在这里争论过兵法、水利、刑律，却从来没有想过，能把天下百姓的“饭碗问题”，用如此直观、如此冲击视觉的方式，赤裸裸地摆在眼前！
“用糕饼来议论天下大势……奇哉！真是奇哉！”李斯忍不住喃喃自语，眼中闪烁着发现新大陆般的精光。
而一直半靠在御座上，显得意兴阑珊的嬴政，第一次缓缓地、挺直了身体。他那双深邃得像万丈深渊的眼眸，终于不再是漫不经心，而是牢牢地、带着探究地锁定在了我和我面前那个小小的食盒上。
好！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趁热打铁！
我深吸一口气，在所有人专注的目光下，从容地揭开了食盒的第二层。
地图还是那张地图，但原本孤立的三十六个红点之间，此刻出现了成百上千条用晶莹糖浆拉出来的、闪着诱人光泽的纤细线条！这些线条纵横交错，像一张精心编织的巨大蛛网，把所有试点县城，以及周边的乡村城镇，全都连接在了一起！
“臣斗胆请问陛下，究竟什么是强国之本？”我没有等嬴政回答，便自顾自地、充满激情地阐述起来，“俗话说，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是兵家的基本常识。但是臣认为，更深层次的道理是——百姓未富，营养先通！一个整天饿着肚子、饥肠辘辘的人，很容易为了一点食物就被人诱惑利用；一个身体羸弱、营养不良的人，根本无法承担繁重的劳役和兵役。所以，要想实现真正的国富民强，必须首先让我们的百姓吃得强壮，吃得健康！”
我指着地图上那些糖浆细线，声音坚定：“这就是臣大胆提议设立的‘营养补给驿道’网络！我们可以效仿军队的驿站传递系统，每隔三百里就设立一个专门的物资转运站。这些驿站不运送军事情报，不传递官方文书，它们只专门运输一样东西——那就是豆油、鱼干、腌菜、盐酱等等这些能够改善饮食结构、补充关键营养的辅助食品！”
我的手指在地图上划动，描绘着宏大的蓝图：“我们可以把东南沿海丰富的鱼虾制成的鱼脂，运送到缺乏油脂的西北地区；可以把中原地区盛产的大豆制成的豆酱，调配到饮食寡淡的边疆郡县。通过这样的流通和互补，哪怕是一个生活在最偏远边境的孩子，也能在餐桌上吃到足够的荤腥和油脂，从小就能长得像小老虎小狼一样强壮结实！”
“你的意思是，”嬴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里面似乎压抑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用商业流通的路线，来弥补民生饮食的不足？”
“不止是这样！”我断然摇头，声音更加洪亮，“臣的意思是，要通过改善民生饮食，来巩固国家的根本！陛下请想一想，一个从小只靠一点菜糊糊勉强填饱肚子的少年，和一个从小就能吃到鱼肉、喝到肉汤、营养均衡的少年，长大以后，谁能够开垦出更多的荒地？谁能够背负起更沉重的铠甲？谁又能够行军走到更遥远的地方？”
“走？”嬴政极其敏锐地抓住了我这个用词，眸光灼灼，像两道闪电一样死死盯住我，“走去何处？”
等的就是你问这句！
我心中狂喜，深吸一口大气，用几乎是戏剧化的动作，猛地掀开了食盒的第三层，也是最后一层！
“嘶——”
满堂的重臣们，包括李斯在内，齐齐发出了一声压抑不住的、倒抽冷气的声音！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
这第三层食盒里展现的，不再是那三十六个县的试点图，甚至不再是大家熟悉的中原版图！
这幅用晶莹蜂蜜、洁白糖霜和各种彩色果干精心塑造的巨大地图，疆域骤然扩大了十倍不止！东面是一片无垠的、用蓝莓酱描绘的蔚蓝大海；西面赫然耸立着两座巍峨的、用核桃仁堆砌的双峰（我知道那是后世的帕米尔高原）；南面已经把百越之地全部囊括进来；而北面，疆界则直抵苍茫的阴山山脉之外！
整个麒麟殿落针可闻，只剩下大臣们因为极度震惊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我压低声音，让自己的每一个字都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陛下，您横扫六国，统一天下，功盖千秋。然而，我们所得到的中原之地，与真正的天下相比，不过是其中一隅罢了。天下之大，岂能仅限于此？”
我的手轻轻拂过地图南方的百越之地：“如果我们能在岭南那些充满瘴气的地方，广泛种植臣在梦中所见的那种名为‘红薯’的神奇作物（这东西亩产量是粟米的好几倍！），那么，我们大秦帝国，将永远告别饥荒的威胁！”
我的手又滑向西域那两座标志性的双峰：“如果能在河西走廊大力屯田养马，用我们中原盛产的铁器和丝绸，去交换西域胡商带来的良种骏马和精美玉石，那么，我们大秦的铁骑，必将更加所向披靡，天下无敌！”
“如果……我们能组织船队，向东航行，跨越那片蔚蓝的大海，去寻找传说中漂浮于东海之外的瀛洲。我们寻找的，不是虚无缥缈的仙人长生药，而是……为了给我们大秦，开辟出全新的、肥沃的疆土……”
“放肆！”李斯终于忍不住了，厉声喝道，脸色铁青，“姜典膳！你此言已经大大逾越了臣子的本分！开疆拓土、经略海外，此等军国大事，岂是你一个小小的后宫典膳能够妄加议论的？！你这是死罪！”
他说得对，按照规矩，我一个管饭食的宫女，谈论这些，足够掉一百次脑袋了。
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帝王威仪的手，缓缓抬了起来，制止了李斯后面的话。
是嬴政。
“让她说完。”他的声音异常平静，但那双紧紧盯着地图的眼睛里，燃烧着的，是我无比熟悉的火焰——那种属于顶级征服者的，只有在听到“前所未有的广阔疆域”和“闻所未闻的宏大可能”时，才会迸发出的、充满野心和欲望的炽热光芒！
我心头一块大石瞬间落地，知道最关键的一步赌对了！我顺势从袖子里取出一卷早就准备好的帛书，高高举起，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虔诚”与“惶恐”：“陛下明鉴！臣万万不敢妄议朝政！此乃臣偶然在梦中所得，梦中神人授予残篇，名为《初步海外屯垦可行性分析报告》。臣得到后惶恐不安，不敢私自隐藏，特此献于陛下！这帛书中详细阐述了，可以派遣徐福大人的船队，不必执着于寻找仙人求取长生不老药，只需要多携带农具、各类良种、随行医师、能工巧匠，向东渡海而去。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虚无的长生，而是为了实实在在地，拓展陛下的王土啊！”
退朝的钟声终于响起了， 我几乎是全靠着一股顽强的意志力，才支撑着发软的双腿，没有当场瘫倒在地。
走出麒麟殿那高大沉重的殿门，外面冰冷的空气猛地灌入肺里，我才惊觉，自己后背的衣裳，早就被刚才那惊心动魄的冷汗彻底浸透了，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宫道之上，一个穿着内官服饰、脸色阴柔的身影，不偏不倚地拦住了我的去路。
是赵高。他那张敷了厚厚白粉的脸皮笑肉不笑，尖细的嗓音像是毒蛇在黑暗中吐信，让人脊背发凉：“姜典膳，真是好大的口气啊……今日在麒麟殿上，竟敢议论到瀛洲海外之事去了？你的手，伸得是不是太长了些？”
我连忙深深地低下头，摆出最谦卑、最惶恐的姿态：“赵府令您言重了，真是折煞奴婢了。奴婢不过是一介掌管庖厨的小小女官，哪里懂得什么军国大事？奴婢只是……只是把梦中见到神人所说的话，原原本本转述给陛下听而已，绝不敢有半分自己的妄议和僭越啊！”
他那双细长阴鸷的眼睛，像刮骨刀一样在我身上来回扫了几遍，最后发出一声含义不明的冷哼，这才与我擦肩而过。
当天晚上， 阿芜像只受惊的小兔子，悄悄溜进我的值房，脸上写满了担忧和后怕。
她带来的秘密消息让我的心猛地往下一沉：赵高已经命令手下的人，连夜去查阅当年徐福第一次出海的所有档案记录，并且开始私下里秘密联络那些宗室里的老顽固元老们。言谈之间，全都是在指责我“用妖言迷惑陛下，意图无缘无故地兴师动众远赴海外，白白耗费国家的钱财粮饷！”
但是，我也清楚地知道，嬴政的眼睛亮了。
他眼神里的那种光芒，我曾经在他下令修筑万里长城时见过，也在他决心统一天下度量衡时见过。
那是一个胸怀天下的帝王，在看到一幅前所未有、足以名垂青史的宏伟蓝图时，才会迸发出的、充满征服欲和创造力的光芒！
深夜， 我毫无睡意。
值房里烛火摇曳，我摊开一张更大的空白绢帛，重新绘制一幅更为详尽、野心也更大的《帝国营养物流与疆域扩张联动规划图》。
这一次，我用沾满朱砂的笔，在南方的“红薯大规模种植区”和北方的“优质骑兵征兵潜力区”之间，画上了一个又粗又大的双向箭头。
我又在那条一直延伸到西域的“油脂供应链”的最末端，标注出了几个候选地点的名字，在旁边用小字写上“未来殖民据点优先选择地”。
阿芜端着宵夜进来，看着绢帛上那些错综复杂的线条和完全看不懂的现代名词，满脸都是大写的问号和困惑：“姐姐，我还是想不明白……您为什么总是要把‘让人吃饱饭’和‘出兵打仗’这两件看起来完全不搭边的事情，硬是扯到一起呢？”
我抬起头，在跳动的烛光下冲她露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微笑，然后“噗”地一声，吹灭了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
“傻丫头，因为这世上的道理其实很简单——只有那些每天都能吃饱饭、吃好饭的人，才会有力气、有愿望，心甘情愿地为了你去打一场远在千里之外、看似毫不相干的仗。而我想告诉陛下的，也正是这个最朴素的真理。”
真正的强国，不是靠修建一座豪华无比的阿房宫就能震慑天下，而是要让每一个普通的大秦士兵的饭碗里，永远有足够香喷喷的肉和绿油油的菜！
窗外，一轮清冷的明月高悬天际，皎洁的月光静静地照着巍峨未央的宫墙，也照着我心中那幅尚未完全展开、却已初具雏形的寰宇宏图。
今天在麒麟殿上，我向那位千古一帝所展示的，不过是我整个庞大棋局中，小心翼翼露出的冰山一角。
而今日这番惊世骇俗的表演，不过是我在这盘天下大棋中，落下的第五手棋而已。
嬴政确实被我的蓝图吸引住了，这一点我确信无疑。
但我同样清醒地知道，他那双能够洞悉人心的深邃眼眸，在闪烁着征服者炽热光芒的同时，也始终藏着一丝深不见底的审视与怀疑。
那是一种鹰隼在高空打量地面猎物时的眼神，既有想要捕获的强烈欲望，更有对潜在陷阱的高度警惕。
我的这盘棋，成功地赢得了他的兴趣和关注，却还远远没有赢得他那份至关重要的、毫无保留的信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