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丝化作瓢泼的急雨,将天地间的一切都裹进了一片灰蒙蒙的水汽之中。
马蹄深陷泥泞,每一步都溅起浑浊的浪花,冰凉的泥水顺着车轮渗进车厢,浸湿了我的裙角。
我的心比这泥泞的官道还要焦灼。
苏禾紧紧攥着我的手,掌心满是冷汗,不住地念叨:“大司成,慢些,路滑……”
我没有回答,只是死死盯着前方被雨幕模糊的道路。
他不告而行,只率百骑,这是何等的冒险!
关中旧族视我为眼中钉,视他为暴君,此刻他们联手,简直是天赐的刺杀良机。
我不敢想,也不能想。
不知过了多久,当前方隐约出现村落轮廓与攒动的人头时,车马终于再也无法前行。
我推开车门,不顾苏禾的惊呼,一脚踏入了没过脚踝的泥水里。
雨幕中,数百个身影密密麻麻地站在村口,从白发苍苍的老者到光着屁股的孩童,他们不打伞,不着蓑衣,任凭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身体,却无一人喧哗,也无一人走动,如同数百座泥塑的雕像。
我顺着那死寂的目光望去,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就在村口那片新翻的火薯田埂上,那个我日思夜想的身影,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定格在所有人的视野里。
一袭玄黑深衣,早已被雨水打透,紧紧贴在身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泥浆。
他头未戴冠,乌黑的发丝湿漉漉地黏在额前与脸颊,水珠顺着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滚落。
他蹲在那只被旧贵族们斥为“妖盘”的陶瓮旁,一手扶着瓮沿,一手竟握着一把长柄陶勺,正在搅动其中混杂着牲畜粪便、烂菜叶和草木灰的沤肥液。
他身旁,泾阳县的村正跪在泥地里,整个人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嬴政的动作不快,甚至带着一种奇异的专注与韵律。
他将那浑浊的液体舀起,又缓缓倒下,任由那股刺鼻的气味在雨中弥漫。
然后,他抬起头,那双即便在阴雨天也锐利如鹰隼的眸子,扫过面前黑压压的村民。
“你说此物污秽,”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如钟,穿透了哗哗的雨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可它喂出的火薯,能救你全村老小的命——那到底什么是洁,什么是脏?”
人群死寂,唯有雨点砸在泥洼里的噗噗声,一声,又一声,仿佛敲打在所有人的灵魂深处。
我悄然立于人群之后,冰冷的雨水让我瞬间冷静下来。
我看到轲生正带着他的学生们,在人群中低声指挥着什么。
他们没有去惊扰这神圣的一刻,而是将一个个崭新的“惠民匣”分发到每一户人家的手中。
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妪颤抖着捧过木匣,她迟疑地打开,当看到里面两枚金黄色的火薯饼时,浑浊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她双膝一软,竟直直跪倒在泥水里,发出一声压抑了半辈子的痛哭:“先帝时,饿死我三个娃……如今,如今的天子,竟亲手给咱庄稼人搅粪啊……”
这一声哭嚎,像是一枚火星,瞬间点燃了整片干枯的草原。
压抑的啜泣声此起彼伏,许多人跟着跪了下去,不是对着田埂上的帝王,而是对着手中的惠民匣,对着那两枚能救命的薯饼。
就在这时,又一辆马车冲破雨幕,急急停下。
墨鸢几乎是从车上跳下来的,她一眼看到雨中帝王的身影,眉头紧锁,竟二话不说,解下自己身上还算干爽的麻布外袍,快步上前,一把覆在了嬴政的肩头。
“陛下,淋雨易染风寒。”她的语气没有丝毫谄媚与畏惧,只有技术人员对重要“资产”的维护本能。
嬴-政竟没有动怒,只是侧头看了她一眼,任由她将外袍为自己披好。
墨鸢随即从带来的箱笼中取出一只结构更复杂的双层陶瓮,当着所有人的面,开始演示如何利用内置的炭层和砂石层过滤沤肥液,既能隔绝大部分臭气,又能提取更精纯的肥水。
她动作利落,解说简明,全无半点寻常女子的扭捏与娇柔。
嬴-政看得极为专注,忽然问道:“若此器量产,三月之内,可覆几县?”
次日,雨过天晴,李斯才带着大队人马姗姗来迟。
他一见到我,便面带忧色,几欲顿足:“大司成!陛下此举,虽得了民心,却大损天子威仪!宗正卿与一众老臣已在咸阳朝中放话,称‘天子执秽器,社稷必不祥’!”
我冷笑一声,望着远处田间那些自发学习使用雾盘的村民:“丞相错了。他们怕的不是陛下有损威仪,而是怕这天下的百姓,从此不再敬畏‘礼’这个能将他们终生锁在土地上的枷锁。”
当夜,我请嬴政移驾村中祠堂。
这里原是宗族长老们为禁绝新政而设立的“天怒坛”,如今神案早已被村民自发拆毁,清理得干干净净。
我命人点起四盏油灯,让墨鸢将她绘制的“肥效对比图”用光影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那清晰的线条,直观的数据,比任何说教都更有力。
接着,我让轲生带了几个刚学会了童谣的孩童上台。
“黑瓮嗡嗡响,奶奶不烧香;锅里薯粥滚,爹爹不逃荒!”
稚嫩却充满力量的童音,在小小的祠堂里回荡。
嬴政一直沉默地坐在角落的阴影里,当听到孩子们喊出我编写的“深耕、轮作、施沤肥”的新口诀时,他忽然闭上了双眼,长长的睫毛在灯火下微微颤动。
三日后,我们启程回咸阳。
临行前,我下令,将柳树沟更名为“启明里”,并于村口立碑记事:“秦.三百二十四年,帝亲验雾盘于泥泽,民始信新法非逆天,乃顺生。”
我更命巡行院将此事编为《信风十二案》的首篇,并请墨鸢亲自绘制插图——画面上,天子蹲于田埂搅动粪水,身后是一群聚精会神、眼中闪着希望光芒的孩童。
李斯看着图样,长长叹了口气:“此图若传至六国故地,那些旧贵族们天天挂在嘴边的‘礼崩乐坏’论,怕是要自己先崩了。”
我摇了摇头,目光坚定:“还不够。我要让他们连辩驳的借口都找不到。”
归程的马车上,嬴政忽然开口,声音被马蹄踏碎的水声衬得有些飘忽:“月见,你说,若朕明日下诏,令关中三十六族老,每家门前必设一雾盘,自沤自用,违者削爵——如何?”
我心头猛地一震,随即轻笑起来,眼中有光芒闪烁:“陛下英明。他们若用,等于当着天下人的面,承认自己此前对新政的诽谤是错的;他们若不用,便是公然抗旨。更重要的是,一旦用了,尝到了增产的好处,他们的子孙后代,便再也回不去那个靠着旧礼制就能不劳而获的日子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掀开车帘,望向窗外雨后初晴、一望无际的阡陌。
他低声自语,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墙拆了,路才能通。朕不怕他们骂朕是暴君,只怕他们世世代代,都装聋作哑。”
马蹄踏着积水,溅起细碎的阳光。
我望着他深邃的侧脸,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这位站在权力顶峰的千古一帝,早已不再仅仅是为了江山稳固而战。
他也在为自己,奋力争一个能够被“理解”的时代。
他望向远方那片被开垦出的新田,目光不再是君王俯瞰脚下的土地,而是像穿透了千年的迷雾,在寻找一种能够回应他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