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三本账册并排放在灯下——尚膳司的老账本、冬储试点的明细账,还有我亲手抄写的那本《损耗追踪格例》。呜呜,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数字,我眼睛都要花了!
烛火在铜灯盏里轻轻跳动,照得纸页泛黄,墨迹像蜘蛛网一样细密。光影摇晃间,我的影子被拉长投在土墙上,轮廓僵硬,像一尊站了很久都不说话的石像,连呼吸都沉入寂静中。
阿芜端来一碗热汤,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碗底碰到桌子时发出细微的声,蒸腾的白气裹着姜味扑到我脸上,又热又湿。她放下碗,手指还留着陶碗的温热,眼里满是困惑:姐姐,我们不是已经赢了吗?赵高的人吃了那么大的亏,这几天连走路都绕着咱们尚食局走,您为什么还......
我拿起笔,蘸了浓墨,笔尖滴下一滴黑色,落在纸上晕开像血。目光却一直没离开那三本册子,手指抚过一页页数字,好像能摸到那些被贪污吞掉的粮食的重量。
阿芜,演算的输赢只是表面。我的声音低沉,在夜里特别清晰,像是从井底浮上来的回音,赵高不会因为一次失败就罢手。他真正怕的,不是我算得比他准,而是我让宫里宫外所有人都看见——这笔烂了几十年的账,原来是可以算得清的。
说话间,笔尖已经落在《损耗追踪格例》最后一页。阿芜凑近来看,只见我笔走龙蛇,迅速加了三条规定:
第一,凡是食材入库,不管多少,必须由两个不同的差役一起清点,两个人验货签字画押,才能入账。——这个想法来自三年前的一起萝卜短缺案:冬天申请三车萝卜,没凭没据,查都没法查,就因为上头一句话,就能抹掉整个季度的收成。
第二,凡是仓库损耗,如果一天超出定额三成,不用层层上报,当天必须快马直接报告稽核司,由专人复核。——去年腊月,一个仓库发霉了八百石小米,等文件送到尚食局,早就埋掉作废了,连气味都被熏香盖住了。
第三,各宫苑申请食材,取消口头传唤,改用统一编号的菜谱作为凭证,菜谱和出库单要一致,缺一不可。——以前经常有太监冒领珍贵食材,一句贵人临时想吃就没人敢问。
阿芜小声念着,手指随着字句移动,眉头从紧皱慢慢舒展,眼神从迷茫渐渐变得清亮。她懂了。
我放下笔,吹了吹没干的墨迹,嘴边掠过一丝凉意:这就叫,把偶然的清算,变成必然的监督。我要的不是一次胜利,而是让他,让所有想在这上面做手脚的人,从此再没有空子可钻。
三天后,第一处按我图纸挖的试点地窖完工了。秋日的太阳刚升起,薄雾还没散尽,泥土的腥味混着晨露的湿冷扑面而来。我亲自去检查,刚走近窖口,一股沉闷的湿气就冲进鼻子,黏糊糊沉甸甸的,带着地下腐烂叶子的气息。
我眉头一皱,心里知道不妙。这个地窖特别深,四壁的夯土很结实,铁钎敲击时发出沉闷的回响,看起来坚固得很。但我一眼就看出致命缺陷——通风口居然设在一个微小的低洼地带。
现在晴天还好,一旦咸阳秋雨连绵,雨水肯定会倒灌,整个地窖就会变成一个大水缸。随行的监工是赵高安插的亲信,见我盯着通风口久久不说话,皮笑肉不笑地开口:姜司食,地势就是这样,不是人力能改变的。能挖出这么个地方,已经很不容易了,您就别吹毛求疵了。话里藏针,分明是要坐实我女官胡来的罪名,等以后出事,好把责任全都推给我。
我不争辩,只回头对阿芜说:去,拿两盏油灯来。过了一会儿,阿芜提着灯回来,铜链轻轻作响,灯罩玻璃映出她紧张的脸。我接过一盏,亲手放在通风口外面;又接过另一盏,用长杆慢慢伸进窖底深处。
大家屏住呼吸,风声停了,连远处的鸟叫也好像被掐断了。不过十几秒,奇迹出现了:入口处的油灯火苗被微弱的气流吹动,左右轻轻摇晃,忽明忽暗;而伸进窖底的那一盏,光芒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萎缩,火芯缩成一个小红点,最后变成一缕青烟,彻底熄灭了。
看到了吗?我收回长杆,声音冷得像铁,这里地势低洼,浊气下沉,新鲜空气进不去,这叫。火都不能燃烧,人待久了肯定会窒息,蔬菜水果怎么能长久保存?贸然储存粮食,不出半个月,都会因为缺氧腐烂,变成泥水。
我转向那个脸色惨白的监工,一字一顿地说:请申屠翁手下的军队工匠,立刻重新测算气流方向,改换通风口位置。工程如果延误,责任由你一个人承担。他嘴唇哆嗦,最终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他原以为这是天衣无缝的陷阱,却不知道我并不是懂什么地脉玄术,不过是明白一个道理:火要燃烧,就得有气流。灯灭的地方,就是生命禁区。
那天晚上,一封密报快马送到赵高桌上,只有八个字:姜氏狡诈,似通地脉之学。后来我才知道,嬴政看完后一笑,随手批转给李斯:爱卿掌管国家法律,知不知道民间有没有这种奇特的技艺?
正因为这样,这位一向繁忙的廷尉大人,才会在巡视途中特意绕道过来。那天下午,李斯亲自来到工地。我在路旁迎接,递上早就准备好的竹简——《恒温窖建造标准六十六条》。
他念出标题时眉头带着疑惑,翻开细读,表情越来越凝重。条文不仅列明了不同土质对应的墙壁厚度、排水坡度、通风口与主窖的黄金距离比例,还记载了每百步预埋测量湿度的竹签,七天轮换,观察颜色变化等前所未闻的方法。
很久,他合上竹简抬起眼睛,目光锐利如刀:这些数字,这么精细,从哪里来的?我低下头,嗓音沙哑疲惫:回禀大人,奴婢愚钝,没有什么奇巧。只是连续六个通宵,每天蹲在废弃的旧窖里,一寸寸量水痕,一个时辰一个时辰数蜡烛火苗的变化,用最笨的方法,才勉强凑出些规矩。
——当然是假的。这些参数,其实是我把现代通风系统公式和土壤力学简化而成的经验数值。但眼睛里的血丝是真的,那是连续推算、画图、校验留下的痕迹。
李斯凝视我布满血丝的双眼,很久,叹了一口气,复杂难言。他把竹简递还,沉声说:你不是在建几个地窖,你是在为大秦,立下一种规矩。
秋寒渐渐重了,连日天气阴晴不定。地窖整改完毕后,我终于能在灯下多坐半个时辰。就在我揉着酸胀的眼睛准备睡觉时,门外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沉重、坚定,带着三十年宫墙压出来的钝痛。
推门进来的,竟然是程素娥。她没说话,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边角泛黄的簿册,重重拍在桌子上。这是先王妃在世时的四季供膳单,三十年来从没外传过。她声音沙哑,你说要让天下人吃饱,想知道百姓肚子里的日子。那你首先该知道,贵人餐桌上的每一筷子菜,背后牵动的是哪里的田,哪里的路,和千家万户的命。
我心里一震,颤抖着手翻开第一页。密密麻麻的小楷,标注着稀有蔬菜水果的产地、采摘时节、驿路耗时,更有一行触目惊心的数字——路途损耗比例。这不是供膳单,是一张活生生的大秦高端农产品物流图!
我郑重地收好,向她深深鞠了一躬:多谢程姑姑,让我看清了这盘棋,到底有多大。她冷冷地转身,到门口突然停步,背影僵硬:你别以为我信你了......我只是,不想再看着那些为了找一口吃的就白白死去的人了。
——那一年齐地大旱,她妹妹抱着孩子跪在仓库外面,最后被人拖走时,嘴里还咬着半根草根。
那天晚上,我点燃三炷香,第一次以稽核参理的身份启用青铜令牌的特权。把连日来的心血汇成《冬储体系三策》,连夜呈递给嬴政:
一是建立标准,颁布执行《恒温窖建造标准六十六条》;
二是设置巡查,安排专职御史按季节巡视各郡,直接向咸阳报告;
三是确立赏罚,粮食储存完好的奖励,超标的严惩。
奏疏末尾,附了一张亲手绘制的地图。红蓝双线纵横在帝国版图上,标出三十六个郡适合建窖的地方:蓝线是目前能力可及的区域,红线则勾勒出未来五年粮食储备扩展的脉络。
三天后,朱批回来了,天子玉玺下面,只写了一个字:旁边有御笔小字:此图关系国家根本,赐名丰廪图。命令少府依照这个另画国家地图,分发各郡,立即备案。
就在这时,阿芜悄悄进门,掌心摊开一张烧焦边的残纸。姐姐,我在赵府西角门外的灰桶里翻了半天......这张纸刚扔进去,还没烧透。她低声说,他们以为没人敢靠近,我就假装成捡柴火的婢女混了进去。
纸上潦草一行:姜氏私通外郡,图谋广泛散布。我展开那幅丰廪图,又低头看手中的残片,忍不住轻轻笑出声。烛火跳动,映照我嘴角一丝冰冷的快意。
你们终于看明白了。我想要的,从来就不是修好几个小小的地窖。我是要把整个大秦帝国的粮食命脉,一针一线地,全部织进我的网里。这张网,现在才刚刚开始撒下。咸阳宫里的风,比我想象中,要来得更快一些。呜呜,我这穿越生活真是越来越刺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