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未亮,寒气便已穿透了窗纸,带着刺骨的湿意,黏在皮肤上如同冷蛇游走。
我几乎是一夜未眠,却丝毫感觉不到疲惫,只觉得四肢百骸都充满了某种滚烫的、焦灼的期待——那是一种血脉奔涌、耳膜轻颤的预感,仿佛天地正屏息等待一场巨变。
当第一缕熹微的晨光刺破云层,咸阳宫厚重的宫门发出了沉闷的“吱呀”声,木轴摩擦的声响在寂静中回荡,像是远古巨兽苏醒时的低吼。
没有鸣鞭,没有仪仗,甚至没有那代表天子出行的九驾马车。
嬴政,这位帝国的至高主宰,就那样身着最肃穆的玄黑龙袍,腰悬“天问”,一步一步,独自走下了巍峨的宫阶。
靴底踏在青石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叩击声,每一步都像敲在人心之上。
寒风卷起他的衣角,猎猎作响,如同展开的黑色羽翼;龙袍上的暗金纹路在微光中若隐若现,宛如潜伏于深渊的龙鳞正在苏醒。
空气里弥漫着霜雪与松烟混合的气息,远处传来百姓低声的惊呼与孩童被捂住嘴前那一声短促的啼叫。
百官早已在宫门外等候,准备随驾前往太庙。
可看到眼前这一幕,所有人都惊得倒吸一口凉气,喉间发出细碎的抽气声,如同风吹过枯竹林。
几位老臣甚至想上前劝阻,却被那道孤峭身影所散发的无形气场所震慑,竟无一人敢挪动脚步——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惊扰了这凝滞的威严。
我站在人群最前方,他从我身侧走过,没有看我,只用我能听见的声音,落下两个字:“跟上。”那声音低沉如铁器相击,余音在我耳道内嗡鸣不散。
我立刻会意,对着身后早已待命的三人颔首。
于是,一幅奇异的画卷在咸阳城的主道上展开。
嬴政走在最前,身后是四名追随者。
我捧着那卷足以颠覆世界观的《寰宇图》,绢帛粗糙却温热,指尖能触到墨迹未干的凸起;李斯抱着厚厚的《实务章程》,竹简边缘磨得发亮,显是常翻阅之物;寡言的墨鸢提着一个精巧的水渠联动模型,铜轴轻转,发出细微的“咔哒”声,如同时间的心跳;而年纪最小的轲生,则小心翼翼地背负着一个温热的陶瓮,其下垫着麻布隔热,仍能感到暖意透过粗布渗出,瓮中粥液微微晃动,蒸腾起一缕甜香——那是火薯特有的焦糖气息,混着谷物烘焙后的醇厚,钻入鼻腔,勾动腹中饥鸣。
这支小小的队伍,成了整个咸阳的焦点。
道路两旁的百姓自发地从屋里涌出,木门“吱呀”推开,裹着厚袄的人影探出头来。
他们起初是惊愕,而后是敬畏,最后,黑压压的人群如潮水般跪了下去,额头触地之声此起彼伏,如同麦浪伏倒。
山呼万岁的声音并不整齐,却充满了最质朴的真诚,夹杂着咳嗽、啜泣与婴儿的啼哭,在冷风中交织成一片苍茫的声浪。
我甚至看到,有孩童被大人举在肩头,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指着我们,奶声奶气地喊:“看!吃红薯的皇帝!”那稚嫩的童音划破肃穆,像一颗石子投入冰湖。
那一声童稚的呼喊,像一束最温暖的阳光,瞬间驱散了清晨的寒意,连指尖都似乎回暖了几分。
我看见嬴政的背影微微一顿,肩胛线条绷紧又松弛,随即,他的步伐变得更加沉稳,更加坚定,靴声如鼓点,敲在长街之上。
太庙阶前,宗室元老与守旧大臣们早已黑着脸等候,衣袍翻动间透出压抑的怒意。
当他们看清嬴政身后那“不伦不类”的随行者,尤其是轲生背上那个土气的陶瓮时,宗正卿的嘴角已经开始不自觉地抽搐,手中玉圭几乎握不住,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嬴政没有理会任何人,他径直登上最高处的祭台,转身,目光如鹰隼,锐利地扫过阶下每一张面孔。
风掠过他的眉梢,吹动额前几缕银丝,那眼神却不容置疑,仿佛能洞穿千年的迷雾。
“昔者,六国割据,战火连年,民不聊生。朕一统天下,非为一己之享乐,乃为万世开太平,兴利除弊!”他的声音不高,却如洪钟大吕,震得每个人耳膜嗡嗡作响,连脚下的石板都在共鸣。
“尔等口口声声‘祖制’,可知我大秦先祖,最恨何事?”他猛然拔高音量,声色俱厉,“非变革,而是亡国!”
他霍然转身,指向我手中的《寰宇图》,那朱砂绘制的广袤疆域在晨光下仿佛燃烧起来,指尖划过西域荒漠与南海诸岛,带起一阵微尘飘舞。
“睁开你们的眼睛看看!今日之天下,早已不是战国七雄争霸的池塘!西有月氏、乌孙,北有匈奴、东胡,海外更有无数未知之国!若固守旧礼,不用新器,不纳新策,朕敢断言,不出十年,必有外族铁蹄踏我关中,饮马渭水!到那时,尔等有何面目去见列祖列宗!”
一番话,字字诛心。
那些元老大臣面色由黑转白,由白转青,身体摇摇欲坠,有人扶住石柱才未当场昏厥。
就在这死一般的寂静中,嬴政忽然向我伸出手。
我立刻上前,接过轲生背上的陶瓮,双手尚能感受到其温热的重量。
揭开封泥的刹那,一股混杂着红薯甜香与谷物气息的热气袅袅升起,扑上面颊,带着湿润的暖意。
我用木勺舀起一勺滚烫的火薯粥,黏稠的粥液缓缓滑落,滴在石阶上发出“嗤”的一声轻响。
他接过,看都未看,当着所有人的面,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吞咽之声清晰可闻。
然后,他将那只粗糙的陶碗高高举起,声震四野:
“此粥,朕已连饮七日!自今日起,凡我大秦官吏,无论品级,每年凛冬,必须与军民共食火薯粥三日,此事记入黜陟记录!不愿食者,自请辞官,大秦不留无用之辈!”
“哐当”一声,宗正卿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地,玉圭滚落台阶,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我看到丞相李斯身侧的赵高,垂首退后半步,袖中的手悄然攥紧,指节泛白,脸上那惯常的谄笑彻底消失,只余一片深不见底的阴影。
仪式结束,嬴政转身入太庙,将那幅《寰宇图》亲手供于先祖牌位之侧。
檀香缭绕中,火光映照着他坚毅的侧脸,那一刻,我明白,旧的时代,已经彻底被埋葬。
然而,我的心弦没有丝毫松懈。
送走最后一拨官员后,我没有回府,而是连夜赶往稷下学宫。
风雪渐起,灯笼在寒夜中摇曳如豆,脚下积雪发出“咯吱”的轻响,仿佛大地也在低语。
当晚,我便在稷下学宫的官署内,召集了巡行院所有心腹弟子。
“都听着,”我的声音冰冷而清晰,“今夜开始,兵分两路。其一,三日之内,整理出全国所有郡县内,通晓算学、善于测绘坡度、勘探水文的人才名录,无论出身,一体上报。其二,”我指向墙上地图的几个点,“即刻组建十支‘信风使团’,由优等生带队,携带三倍份的火薯种与最新的净水装置,分赴岭南、辽东、上郡、敦煌、蜀中……要求只有一个:落地即试,三月报果!”
话音刚落,轲生便踏前一步,躬身行礼:“大司成,学生愿请缨,赴夜郎!”
夜郎,那是公认的蛮荒瘴疠之地。
我看着他年轻却无比坚定的脸,重重地点了点头:“准了。”
待众人散去,我单独留下轲生,从袖中取出一卷薄薄的绢帛递给他:“这是我闲时所作,你此去山高路远,或可用得上。”
他疑惑地展开,只见开篇写着五个字:《山地梯田十二策》。
他猛然抬头,眼中爆发出狂喜的光芒。
那是我根据后世云贵高原的农业经验,一字一句默写出的秘本。
子时将过,万籁俱寂,唯有案头烛火微微跳动,映着墙上那幅尚未干透的《科举初试考题草案》。
最后一道策论才落笔一半,一阵极轻的叩击声自窗外传来,仿佛枯枝拂地,又似指节轻弹。
我心头一震,抬头望去——庭中薄雪覆地,一株老梅斜逸而出,树影下竟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玄氅披身,肩头积雪未融,正是嬴政。
“这么晚,还在改什么?”他开口,声音低沉如雪夜回响。
我将刚写好的一页纸递出窗外:“陛下请看,这是我为初试草拟的最后一道策论题。”
他接过,借着窗内透出的灯火看去。
“题曰:若西域都护府屯田断粮,朝廷当迁民回关中,或从巴蜀征粮北上,抑或,就地令其改种火薯?请三者择一,详述其利弊。”
他凝视了那道题良久,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你这个人,总是喜欢把选择题,变成送命题。”
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拂过他的衣摆。
他将那页纸还给我,转身似要离去,却又停下脚步,背对着我。
“明日,给你的考题里,再加一道朕的题。”
“陛下请讲。”
他没有回头,声音却清晰地穿透风雪,落入我的耳中:
“何谓忠臣?”
他顿了顿,仿佛在给整个帝国下一个全新的定义。
“答案只有一个——能让百姓吃饱饭的人。”
话音落下,他迈步离去。
庭院的薄雪上,留下了一行脚印,深深浅浅,在月光下,笔直地通向黎明未至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