FbI拘留所的七十二小时,是苏晚人生中最漫长、最黑暗的时光。单一的食物、狭窄的空间、无处不在的监控,以及同监室其他女犯人或麻木或疯狂的眼神,无时无刻不在侵蚀着她的意志。律师罗伯特·奎因的每次探访,带来的消息都令人沮丧:保释申请被断然拒绝,检方提出的证据链看似无懈可击,尤其是那几封精心伪造的邮件,笔迹鉴定和Ip追踪都指向她,形势极其不利。
绝望如同冰冷的藤蔓,紧紧缠绕着她的心脏。但她没有让自己彻底崩溃。在极度的恐惧和屈辱中,求生的本能和刻骨的恨意,像黑暗中燃烧的磷火,支撑着她。她反复告诫自己:不能倒下,念安还在外面,沈念卿正等着看她的笑话,魏友泉在冷眼旁观……她必须活下去,必须出去!
她开始利用有限的放风时间,观察周围的一切,甚至主动与看起来相对理智的狱友进行极简短的交流,学习在这个残酷环境中生存的最基本规则。她收起所有艺术家的清高和脆弱,强迫自己适应,眼神变得越来越沉默,也越来越锐利。
转机出现在第四天上午。奎因律师带来一个意想不到的消息:保释听证会提前举行,而魏友泉通过中间人,向法庭提交了一份措辞谨慎但分量不轻的“人格担保书”,并愿意缴纳一笔天文数字的保释金。更重要的是,控方的一名关键证人——那位提供“虚高合同”副本的海外画廊主,突然改口,声称部分记忆“可能存在偏差”,需要进一步核实。
形势发生了微妙但关键的逆转。
当苏晚穿着入狱时的便装,脚步虚浮地走出拘留所大门时,刺眼的阳光让她一阵眩晕。门口挤满了闻风而来的记者,闪光灯如同密集的闪电,几乎要将她吞噬。奎因律师和助手奋力挡开人群,将她护送到一辆等候已久的黑色轿车旁。
车门打开,苏晚愣住了。后座上坐着的,不是她预想中的李铮,而是魏友泉本人。
他穿着深色大衣,面无表情,目光沉静地落在她苍白憔悴的脸上。几天不见,她瘦了很多,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失去了所有光彩,像一朵被暴风雨摧残后即将凋零的花。但奇怪的是,她眼中没有了往日的灵动或算计,只剩下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以及眼底深处,那难以磨灭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惊惧。
魏友泉的心,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苏晚默默地坐进车里,关上门,将喧嚣隔绝在外。车内弥漫着熟悉的、属于魏友泉的冷冽木质香。她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只是蜷缩在角落,低着头,双手紧紧抓住膝盖,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她以往任何一次表演的、真实的脆弱和无助。
车子无声地启动,驶离这个噩梦之地。
漫长的沉默后,魏友泉终于开口,声音听不出情绪:“受苦了。”
简单的三个字,却像一把钥匙,瞬间撬开了苏晚苦苦支撑的防线。她的肩膀开始剧烈地颤抖,压抑的、破碎的呜咽从喉咙里逸出,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下。她没有哭诉,没有抱怨,只是无声地流泪,仿佛要将这几日积攒的所有恐惧、委屈和绝望,都化作泪水流干。
魏友泉没有阻止,也没有安慰,只是静静地看着她。他见识过太多女人的眼泪,但此刻苏晚的哭泣,带着一种摧毁性的真实感,触动了他内心极少波动的角落。他知道这次打击对她意味着什么,几乎是被连根拔起,身败名裂。而背后主导这一切的,他很清楚是谁。沈念卿这次的手段,确实过于狠辣,甚至有些越界,触及了他对“内部事务”处理的底线。
哭了不知多久,苏晚的哭声渐渐变成低低的抽噎。她用手背胡乱地擦着眼泪,抬起红肿的眼睛,看向魏友泉,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你来接我。”
她没有问“是不是沈念卿”,没有质问他为何之前冷淡,只是道谢。这种逆来顺受的认命姿态,反而让魏友泉心中生出一丝复杂的情绪,混合着些许怜悯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先回去休息。”他移开目光,语气缓和了些,“事情,还没完。”
回到旧金山公寓,这里已经被彻底搜查过,显得有些凌乱,但基本恢复了原状。苏晚洗了个漫长的热水澡,试图洗掉拘留所的气息,但那种冰冷的绝望感,似乎已渗入骨髓。
她换上一身干净的居家服,走到客厅。魏友泉还坐在那里,似乎在处理邮件。苏晚没有靠近,而是在离他最远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抱着膝盖,将自己缩成小小的一团,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
“我……可能不能再画画了。”她突然轻声说,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他们没收了我所有的画具、电脑、手稿……那些指控……就算最后澄清,也不会再有人收藏一个‘涉嫌洗钱’的艺术家的作品了。”她的语气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万念俱灰的认命。
魏友泉敲击键盘的手指停顿了一下。他看向苏晚,她缩在沙发里的样子,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剥夺一个艺术家的创作生命,比夺走她的财富更残忍。这一点,触动了他。
“清者自清。”他淡淡地说,“你的才华,不会被埋没。”
苏晚惨淡地笑了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才华?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才华算什么?”她终于将目光转向魏友泉,眼中蓄满了泪水,却倔强地没有掉下来,“友泉,我从来……没想过要争什么。我只是想有个安身立命的地方,能偶尔看看念安……为什么……为什么她就是容不下我们母子?”
她终于提到了沈念卿,不是控诉,而是用一种极度委屈和不解的语气,将“容不下”的帽子,轻轻扣在了沈念卿头上。同时,她巧妙地将自己和儿子绑定在一起,激发了魏友泉作为父亲的本能。
魏友泉沉默着,没有回应。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因为这涉及他与沈念卿之间复杂的权力平衡和默契。但苏晚的这番话,确实在他心里激起了涟漪。沈念卿的这次行动,确实超出了“教训”的范畴,更像是一场彻底的清除。这让他感到一丝不悦。
就在这时,苏晚的手机响了(手机作为私人物品,在保释后已归还)。她看了一眼,是一个陌生的国际长途。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起来。
“您好,请问是苏晚女士吗?”电话那头是一个带着浓重法语口音的英语男声,“我是巴黎东京宫(palais de tokyo)的策展人,让·雷诺阿。”
巴黎东京宫?欧洲最前沿的当代艺术机构之一!苏晚的心猛地一跳,但随即被更大的悲观笼罩:对方肯定还不知道她的事情。
“是我,雷诺阿先生。请问有什么事?”她的声音依旧沙哑。
“苏女士,您的声音……?抱歉打扰您。我长话短说。我们正在筹备明年春季的特展‘废墟与重生’,关注危机时代下的艺术表达。我们看到了您近期……嗯,遭遇的困境的新闻报道。”雷诺阿的语气严肃而直接,“这很不幸。但我们认为,您个人的这段经历,恰恰切中了我们展览的主题。我们想邀请您,以您此刻的状态和心境为出发点,创作一件全新的、未完成甚至可以是‘进行中’的装置作品,在展览中呈现。我们希望探讨的,正是个体在巨大体制和权力碾压下的生存状态,以及艺术作为抵抗和记录的可能性。”
这个邀请,完全出乎苏晚的意料!不是在事件平息后,而是在她最狼狈、最不堪的时刻,邀请她将自身的“废墟”状态直接作为艺术呈现!这需要巨大的勇气,也充满了风险,但无疑是一个绝地反击的、充满力量的机会!
苏晚握紧了电话,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她抬起头,看向魏友泉,眼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有震惊,有犹豫,有一丝被理解的悸动,但更多的是不确定。她对着电话说:“雷诺阿先生,感谢您的邀请。这……太突然了。我需要时间考虑,并且,我需要和我的律师沟通,您知道我的情况……”
“当然,我们理解。请您慎重考虑。这不是一次普通的展览,这是一次宣言。我们相信,真正的艺术,生于困境,死于安逸。”雷诺阿的话语带着知识分子的坚持和激情。
挂断电话,苏晚依旧处于震惊之中,她看向魏友泉,眼神茫然:“巴黎东京宫……他们邀请我参展,主题是‘废墟与重生’……就在现在这个时候。”
魏友泉深邃的目光落在她脸上,第一次真正露出了些许惊讶。在如此绝境中,居然能收到世界顶级艺术机构的展览邀请,而且主题如此契合!这不仅仅是对苏晚艺术才华的肯定,更是对她当下处境的某种意义上的“正名”。这无异于一记响亮的耳光,打在了那些试图用丑闻将她彻底埋葬的人脸上。
他看着苏晚那双重新燃起一丝微弱火花的眼睛,那里面有不屈,有挣扎,也有对他的依赖和询问。这一刻,魏友泉心中天平发生了倾斜。沈念卿的手段,虽然维护了“秩序”,却显得过于霸道和缺乏容人之量。而苏晚,在遭受如此重创后,依然能被顶尖专业机构认可其价值,这证明了她本身的“稀缺性”。
他需要的是一个有活力、能创造价值的“藏品”,而不是一具被恐惧彻底摧毁的行尸走肉。
“机会难得。”魏友泉终于开口,语气恢复了往常的沉稳,但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支持,“既然有人认可你的价值,就不要放弃。律师那边,我会让奎因全力配合,确保程序的合法性。你需要什么资源,直接跟李铮说。”
他没有明确指责沈念卿,但他的态度转变,本身就是对苏晚最大的支持。他允许她,甚至鼓励她,从废墟中站起来,用她的方式,进行反击。
苏晚的眼泪再次涌出,但这一次,是混合着巨大委屈、一丝希望和复杂感激的泪水。她知道,她赌对了。“以退为进”的策略成功了。她用自己的惨状和难得的专业认可,激发了魏友泉的保护欲和投资心理(对她才华的投资)。
她低下头,声音哽咽:“……谢谢。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魏友泉看着她脆弱又坚强的样子,心中那丝异样的情绪再次浮现。他或许自己都未意识到,在这场两个女人的暗战中,他正被苏晚这种“打不垮”的特质,以及她在绝对逆境中依然能被顶尖圈子认可的“价值”,一步步地拉向她的阵营。而苏晚,则在泪眼朦胧中,清晰地看到了这条从绝望中裂开的生路。她将用这次展览,作为她重返战场、并向沈念卿发起更猛烈复仇的第一声号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