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尼斯的水汽似乎能渗透进灵魂的缝隙。苏晚带着念安住进一间位于多尔索杜罗区、远离主要游客喧嚣的临水公寓。窗外是狭窄的运河,古老的石桥,和对岸墙壁上斑驳的苔痕。贡多拉船夫悠长的吆喝声和着水波轻拍石岸的声响,构成了这座城市永恒的、略带忧伤的背景音。
古根海姆的巨大成功如同一个沉重的光环,压在她的肩上。威尼斯的策展团队对她毕恭毕敬,合作方提供的条件优渥得无可挑剔。她知道自己此刻在艺术世界的地位,也知道这地位背后,有多少是源于她自己的才华与拼命,又有多少,是源于那个男人无形资本的托举。
她将自己投入到为双年展创作的新项目《记忆的潮汐》中。这一次,她不再试图探索外部的意识边界,而是转向内里,挖掘那些被时间冲刷、变形、却依旧在潜意识深处涌动的记忆碎片。她利用威尼斯的特性,将古老建筑的墙壁作为投影屏幕,将运河的水流声、叹息桥的传说、甚至她自己和念安的日常对话采样,融入生成算法,创造出一个不断流动、回溯、又不断被遗忘重构的“记忆场域”。
工作成了她唯一的麻醉剂。她几乎不眠不休,脸色苍白,眼下的乌青如同水城的阴影。念安被送进了当地一所不错的国际学校,他很乖,似乎敏感地察觉到了母亲紧绷的神经和生活中缺失的“陈爸爸”,变得异常安静,常常一个人趴在窗边,看着运河上来往的船只发呆。
陈哲的离婚协议在她抵达威尼斯一周后,由国际快递送达。条款清晰、公平,甚至称得上慷慨,保障了她和念安未来生活的优渥。没有附带任何私人信件,只有一份需要她签名的法律文件。那公事公办的冷漠,比任何斥责都更让苏晚感到刺痛。她颤抖着手,在指定位置签下自己的名字,仿佛在签署一份对自己过往情感的死亡证明。
寄回协议的那天,威尼斯下起了绵绵细雨。雨水敲打着古老的窗棂,运河上升起迷蒙的雾气。苏晚独自坐在没有开灯的客厅里,听着雨声,感觉自己的心也如同这座水城,正在被无声地、缓慢地淹没。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
她以为是送快递的,或者物业。胡乱擦了擦脸,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正常一些,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让她瞬间僵住,呼吸都停滞了一瞬。
魏友泉。
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长柄伞,站在细密的雨幕中,穿着简单的深色便装,没有系领带,少了几分平日的商界巨擘的凌厉,却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真实感。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起细小的水花。他的目光平静地落在她脸上,仿佛对她的震惊早已预料。
“路过,看看念安。”他开口,声音在雨声中显得低沉而清晰,理由直接得近乎霸道,却又让人无法拒绝。
苏晚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她下意识地侧身,让他进来。他收拢伞,靠在门廊,动作自然,仿佛只是来拜访一位寻常的老友。
公寓里很安静,只有雨声和隐约的水流声。念安在自己的房间里搭积木。
魏友泉的目光在简洁却充满艺术气息的公寓里扫过,最后落在苏晚苍白的脸上,眉头几不可查地蹙了一下。
“你脸色不好。”他陈述道,语气听不出关心,更像是一种客观评价。
苏晚避开他的目光,走到窗边,背对着他,看着窗外迷蒙的雨景。“最近……工作有点忙。”
“《记忆的潮汐》?”他准确地报出了她新项目的名字,走到她身后不远处停下,“概念不错。威尼斯的记忆,本身就是一场宏大的、不断被水波改写的叙事。”
他总是这样,能轻易切入她创作的核心。这种被深刻理解的感觉,在此刻她极度脆弱和孤独的时候,像一剂危险的毒药,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谢谢。”苏晚的声音干涩。
两人之间陷入一阵沉默。只有雨声淅沥。空气中弥漫着水汽、古老的尘埃,以及他身上那股熟悉的、冷冽的气息。
“陈哲的事,我听说了。”魏友泉忽然开口,打破了寂静。
苏晚的身体猛地一僵,没有回头,手指下意识地抠紧了窗框。
“处理得很干净。”他继续说道,语气依旧平淡,“他是个聪明人,知道什么是止损。”
“止损”……这个词像一把冰锥,刺穿了苏晚勉强维持的平静。她猛地转过身,眼中燃起压抑许久的怒火和屈辱:“在你眼里,人的感情,就是可以随意计算、随时‘止损’的资产吗?”
魏友泉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和闪烁着水光的眼睛,没有动怒,深邃的眼眸里反而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探究的情绪。
“感情是变量,投入与产出往往不成正比。及时止损,是理性选择。”他冷静地回答,“尤其是当变量本身,建立在错误的基础之上时。”
他在指念安的身世。他在提醒她,她和陈哲关系的根源,就是一个“错误”。
苏晚被他话语里的冷酷激得浑身发冷,却也无力反驳。他说的是事实,残酷而冰冷的事实。
“那你呢?”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带着一种自暴自弃般的挑衅,“你对我的这些‘投入’,又期望得到什么样的‘产出’?一件更完美的艺术品?一个更值得标注的‘投资案例’?”
魏友泉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像一只被逼到角落、竖起所有尖刺的幼兽。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许久,久到苏晚几乎要以为他会给出一个同样冷酷的、关于价值与回报的答案。
但他没有。
他缓缓上前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到苏晚能清晰地看到他眼底自己小小的、惊慌的倒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混合着雨水湿气和冷冽松木香的气息。
“我想要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奇异的、近乎蛊惑的磁性,穿透淅沥的雨声,清晰地传入苏晚耳中,“是看着你,能走到哪一步。”
他的话语里没有情爱,没有占有,只有一种极致冷静的、对“可能性”本身的执着与期待。他像是一个站在文明长河岸边的观察者,选中了她这颗石子,投入水中,只想看它能激起多远的涟漪。
这个答案,比任何关于爱情或利益的宣言,都更让苏晚感到一种毛骨悚然的震撼。她在他眼中,不是女人,不是爱人,甚至不完全是一个艺术家,而是一个……现象,一个他感兴趣并愿意投入资源去观察和推动的“现象”。
就在这时,念安揉着眼睛从房间里走出来,看到魏友泉,愣了一下,小声地、带着点不确定地叫了一声:“……魏叔叔?”
魏友泉的目光从苏晚脸上移开,落在念安身上。他那张惯常冷峻的脸上,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微小的一瞬。他蹲下身,与念安平视,语气是苏晚从未听过的、一种略显生硬却努力放缓的调子:“嗯。在搭什么?”
他没有自称“爸爸”,甚至没有更亲昵的举动,但那片刻的专注与平和,却让苏晚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她看着这一幕,看着这个给她带来无数困扰、恐惧,却也提供了关键支撑的男人,与她血脉相连的儿子,在这座水汽氤氲的陌生城市里,进行着如此平静而……自然的互动。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恨,有怨,有无法摆脱的依赖,有对过往的悔恨,也有此刻,看着这诡异而平静的画面时,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理解的、细微的悸动。
魏友泉没有停留太久。他陪念安说了几句话,看了看他搭的积木,然后便起身告辞。
他走到门口,拿起伞,再次看向苏晚。
“保重身体。”他留下这四个字,便推开门,重新走入威尼斯的雨幕之中,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街角。
苏晚站在原地,听着远去的脚步声,感觉浑身脱力。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雨还在下,运河的水面被雨点打出无数涟漪,倒映着两岸古老的建筑和灰蒙蒙的天空,光影破碎,真假难辨。
就像她此刻的心,如同这水城的倒影,充满了混乱的、交织的、无法厘清的光与影。
魏友泉的到来,像一阵风,吹皱了水面,也让她更加清晰地看到,自己早已深陷在这片由他无形之力构筑的、广阔而危险的水域之中,无处可逃。
而前路,依旧笼罩在威尼斯永恒的、带着咸腥水汽的迷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