积雪为红墙上的琉璃瓦镶上道银边,一阵寒风吹过,些许雪沫顿时失去依托,簌簌飘落下来。
梨花拢了拢狐裘领口,垂眸望着在她面前屈膝福身的人,方才刚从坤宁宫出来,这李美人便赶了上来,此刻还在言辞恳切。
“林容华。”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先前是嫔妾言语冒犯,求林容华看在嫔妾刚刚入宫,不懂规矩的份上宽宥嫔妾,皇后娘娘已责罚过嫔妾一月反省,嫔妾自知有错在先,今日特意来向林容华道歉,求容华姐姐原谅。”
李美人说着微微抬眼,长睫上竟真沾了细碎泪珠,十分可怜。
紫苏得了梨花的眼色后上前一步,扶起李美人。
梨花在唇角牵起浅淡弧度,伸手拂去飘落在袖上的雪星子,“李美人言重了,咱们同为嫔妃,实在不敢称原谅二字,日后大家和睦相处就是。”
李美人眼底倏然绽出亮光,竟起身拉上梨花的手,雀跃道:“真的吗?嫔妾多谢容华姐姐谅解。”
又带着怯怯的几分依赖,说道:“嫔妾在这深宫里一个熟悉的人都没有,实在寂寥,既然容华姐姐已原谅妹妹,若姐姐不嫌,妹妹日后能否常去姐姐宫中坐坐?”
梨花不动声色地将手抽开,指尖掠过鬓边的珠花,“李美人若愿意,自然可以。”
没等李美人说话,绘书三步两步地走了过来,稳稳福身道:“林容华,皇后娘娘请您过去说话。”
待那狐裘身影渐渐消失在眼下,李美人红唇一撇,手绢擦了擦掌心后,扬首而去。
梨花随着绘书轻手轻脚的走进内殿,脚步落在万字不断头水纹毯上,几近无声,一眼便将在凤榻上支手蹙眉的皇后扫进眼中,腕上的碧玉翡翠串珠手串晃动间,映射出她此刻不虞的脸色。
待梨花行礼后,皇后才仿佛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指了指左侧的绣墩,声音里压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怠,“坐吧。”
接着目光在梨花沉静的面容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眉眼间探查出什么,良久后才慢慢开口,“有些日子没跟你好好说话了。”
梨花半坐在绣墩上,双手交叠盖在膝处,“嫔妾悉听皇后娘娘教导。”
皇后将她谦和的姿态一扫而过,紧蹙的眉心松了些许细微的弧度,语气也跟着缓和了些,“还是你懂规矩。”
接着,将话题猛地一转,“今日的情形,你也瞧见了,戚昭仪进宫以来,这风头未免太盛了些,连本宫都不放在眼里。”
最后一句,语调微沉,已带着难以忽视的冷意。
梨花定定地瞧着手背上清晰可见的紫青脉络,随着平稳的心跳慢慢博动,闻言轻声开口,“皇后娘娘母仪天下,乃中宫之主,戚昭仪纵使一时风光,也不过是皇上眷顾,如同园中花卉,盛极一时者常有,却难及松柏长青,娘娘实在不必与她计较这一时之长短。”
皇后淡淡一笑,柳叶眉挑动间竟生出一分凌厉威严,“本宫是皇后,母仪天下,自然不屑于计较,但戚昭仪进宫以来,独得皇上恩宠,其余嫔妃皇上皆是寥寥,长此以往,后宫一人独大,其他嫔妃难免心生怨念,本宫这个皇后,只怕也难以管求束。”
皇后的目光如实质般盯在梨花脸上,“本宫有心劝一劝皇上,也得有人帮衬一二,林容华,你可明白本宫的意思?”
勾琴奉上的热茶,此时飘出一片热气,梨花在抬首的瞬间,立刻以柔顺眼波迎向皇后的眼睛,“娘娘说得是,后宫雨露均沾,方能绵延子嗣,若有机会嫔妾会劝皇上往各宫走走。”
茶汤香味悠长,绿莹莹的一片荡在青釉仰莲叶盖碗之中,皇后慢悠悠地吹干浮沫,氤氲茶汽模糊了她脸上一瞬间的表情,“说起来,皇上对你还算有几分心意,宫里头除了你可都是世家大族出身,本宫虽有心帮你,也得你自己争口气才是,讨得皇上欢心,戚昭仪这样跋扈,说不得哪一天……”
梨花的目光被殿角处的鎏金珐琅宫灯吸引,灯芯微微爆了个烛花,映得她眼底光影倏忽一乱,“娘娘说的是,只是恩宠一事,终究要看皇上心意,嫔妾不敢妄求,自当好好侍奉。”
皇后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你懂得就好。”
声音飘忽不定,带着一种难以捉摸的深意。
殿内一时寂静下来,唯有茶香与熏香流淌。
梨花这才把目光转向一直在脚榻边为皇后捏腿的画墨身上,温软的声音混着唇边的浅笑,“画墨姑姑伺候娘娘真是尽心尽力,手法如此娴熟,难怪得皇后娘娘喜欢。”
皇后闻言,随口道:“画墨是本宫的家生子,性子还算稳当,用着也顺手。”
“是。”梨花立刻接口,语气愈发诚恳,“娘娘身边的掌事宫令,自然是非同一般,处处周到妥帖,这不仅是画墨姑姑本身伶俐,更是娘娘您平日悉心调教有方,方能这般沉稳得用。”
微微停顿,似有感慨,声音里悄然染上几分难为情与一丝失落,轻轻叹了一声,“唉,不像嫔妾宫里的宫女……”
梨花的话音在这里恰到好处地曳然而止,仿佛失言般,纤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带着些许懊恼与无奈,不再继续。
皇后正被画墨伺候得舒适,半阖着眼,享受着恰到好处的力度,听到这未尽之语,果然被勾起了注意,“怎么?”
梨花轻轻吸了口气,眉宇间笼上一抹轻愁,像是万分难为情的样子,“回娘娘,嫔妾宫里的宫女手脚实在粗笨了些,前两日皇上难得来关雎宫,她抢着上前奉茶,也不知是真紧张还是怎的,竟手下一滑,险些就直直泼到皇上衣袍上去。”
说着抬起眼,望向皇后,眼神里充满了羡慕,“这已不是头一回了,上次送梅花酥,也是这般冒失,险些唐突了圣驾,说到底,还是嫔妾管教无方,比不上娘娘,不仅画墨姑姑做事稳当,连身边的绘书、勾琴几个都是极聪明伶俐的,真叫嫔妾羡慕。”
皇后的脸色渐渐阴沉下来,一个低贱的宫女,竟也敢几次三番在御前耍弄这等不入流的心眼?这究竟是因为管教不善,还是这宫女心思太过活络,妄想攀龙附凤?
“哦?”皇后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却比殿外寒风更冷上几分,“竟有这等事?是谁啊?”
梨花深深地叹了口气,说道:“是嫔妾宫里的松香,原看她有几分机灵,嫔妾才把她提到内殿伺候的,近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毛手毛脚起来。”
画墨正在揉捏的指尖一顿,松香?松香前些日才来回禀过,得了林容华喜欢,已进了内殿伺候,难道生了什么不该有的心思?
皇后的嘴角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眼中先是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怒,接着目光犀利地打量了梨花几眼,冷声道:“这宫里的奴婢,尽心尽力服侍主子是本分,你自己宫里的人,好好让掌事姑姑教教规矩,本宫累了,下去吧。”
“是,嫔妾知道了。”梨花面上羞愧难当,连忙应声。
转身踏出殿门的刹那,梨花眼底那层不安与羞恼如同被风吹散的薄雾,瞬间消散无踪,只余一片深潭般的平静,映着廊下清冷的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