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之夜，宫灯如昼。
帝后端坐主位，下方妃嫔按序而坐，衣香鬓影，环佩叮咚，周围混合着酒香、果香与女子身上清浅的胭脂水粉气息。
戚昭仪施施然起身，海棠红云锦宫装上的金线暗纹随着她的动作流转生辉，指尖上的丹蔻与杯中美酒相映成艳，“皇上，皇后娘娘，今日上元佳节，嫔妾瞧着这满殿灯火，心中实在欢喜，敬皇上、皇后一杯，愿皇上万岁安康，皇后千岁吉祥。”
元岁寒漫不经心地举杯，目光在她明媚的脸上掠过，唇角微勾，“戚昭仪有心了。”
皇后端坐着，指尖在袖中微微蜷缩，面上却绽开雍容浅笑，“戚昭仪同喜。”
坐在稍远处的徐容华捏着手中的娟子，轻声对身旁的汤容华低语，声音不大不小，恰好能让近处的人听见，“昭仪娘娘今日真是光彩照人，这云锦听说今年统共就进了两匹，一匹在皇后娘娘那儿，另一匹就是她今日穿的，到底是皇上恩宠，才能衬得起这般华贵料子。”
汤容华毫不顾忌，闻言立即扬声，天真烂漫的语调在殿内格外清脆，“是啊，戚姐姐风姿，向来是宫里头一份的，皇上多眷顾些也是常理。”
说着又转向薛美人问道:“薛姐姐，你说是不是？”
薛美人只点点头，历经上次之事后，她反倒更胆小，愈发不敢说话了。
梨花执起青瓷酒壶，酒液注入杯中发出清越声响，虽是淡淡听着，心里却些奇怪，高婕妤今日倒如此安静，不似她往日做派。
皇后凝视着戚昭仪衣袂间流转的金光，指节在袖中渐渐泛白。
云锦珍贵，岁贡不过双匹，如今竟与中宫比肩...
太后说得对，不能再犹豫了。
皇后脸上缓缓绽开温婉的笑容，声音柔和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今日佳节，光是饮酒赏舞，虽说雅致，却也未免有些单调，听说高婕妤近日苦练了一曲，连乐师们都赞不绝口，正好今日佳节，不如请高婕妤一展舞技，也为皇上和众位姐妹助助兴？”
高婕妤应声而起，石榴红裙裾旋开艳丽弧度，“皇后娘娘厚爱，嫔妾愿献丑助兴。”
皇后转向元岁寒，笑容得体，“皇上觉得呢？让高妹妹舞上一曲，也让姐妹们开开眼界，岂不更添佳节气氛？”
元岁寒眸光微转，视线在高婕妤身上停留片刻。
他自然明白皇后此举，一在分戚昭仪的宠，打压其过于嚣张的气焰；二亦是借机示好，缓和前几日因慎王之事带来的僵局。
想到前朝近日倒也安分，未再生事，此刻倒也不必对皇后一系过于冷落，需得维持前朝后宫的微妙平衡。
他唇角微扬，带上了一丝难得的温和：“皇后既如此盛情推荐，高婕妤，你便舞上一曲。”
皇上金口一开，高婕妤顿时柔媚一笑，“嫔妾遵旨，定当尽力，不负皇上、皇后娘娘厚望。”
梨花垂下眸，原来如此，看来皇后是有意扶持高婕妤争宠了。
乐声乍起，高婕妤衣袖翻飞，旋转间眼风不时缠绵，似有若无地扫过御座，将少女情态与成熟风韵糅合得恰到好处。
戚昭仪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捏着一颗晶莹葡萄的手指不自觉地用力，鲜嫩的果肉破裂，紫红的汁液险些染脏了云锦袖口。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不愿再看。
皇后在上首瞧得真切，勾唇冷冷一笑。
徐容华掩口咳了一声，声音带着惊叹，打破了舞曲间歇的片刻宁静，“高婕妤的舞姿，当真如九天仙女下凡尘一般，难怪皇后娘娘都如此赞赏，今日真是让嫔妾大开眼界。”
汤容华点头附和，“是啊，高姐姐跳得真好看。”
元岁寒凝神观看，面上看不出喜怒。
待高婕妤一个如莲花绽放般的回旋后，盈盈拜倒在御座之前，气息微喘，面泛桃红时。
他才缓缓开口，“高婕妤舞姿精妙，神韵俱佳，赏。”
谢皇上。高婕妤仰起娇靥，难抑喜色。
她脸颊绯红，眼含盈盈春水，悄悄望了元岁寒一眼，那一眼，包含了无限情意与希冀。
戚昭仪在此时似笑非笑地说道:“高婕妤舞姿虽美，用心也巧，只是这新曲，终究少了些韵味，要嫔妾说，还是旧调更动人心弦。”
她转向元岁寒，语带嗔意，“皇上，您说是不是？”
元岁寒并未直接回答，只是执起酒杯，目光掠过下方因得了赏赐而难掩欣喜的高婕妤。
似不经意般，落在了独自小酌，仿佛周遭一切喧嚣都与她无关的梨花身上。
她正微微垂眸，专注地看着杯中清澈的酒液，侧脸在宫灯柔和的光线下勾勒出清寂的弧度。
元岁寒眸色深沉如夜，无人能窥见其底，只淡淡道：“新曲旧调，各有千秋，戚昭仪若觉单调，不如也献艺一曲？”
皇后听着心中一喜，这话里竟带了回护之意。
待瞥见高婕妤绯红的脸，心头又不由自主地掠过一丝苦涩。
也罢，终究是颗趁手的棋子。
想到这儿，皇后就含笑对戚昭仪说道:“戚昭仪，俗语说衣不如新，这歌舞也是如此，总有更鲜活的出来，旧日的难免就淡了。”
梨花执箸的手微微一顿，这是在说戚昭仪是旧人了。
戚昭仪冷笑一声，不再多说。
殿内丝竹依旧，却再难掩暗流汹涌。
梨花抬眸扫过御座上喜怒难辨的帝王，又掠过殿下强颜欢笑的妃嫔，这满殿的衣香鬓影，笑语欢歌，底下掩盖的，无非是权力与利益的交换与博弈。
元岁寒将她的静默收尽眼底，心中那股因权力平衡而升起的细微的烦躁，奇异地沉淀了下去。
在这满堂争奇斗艳、心思各异的妃嫔中，唯有梨花，像一泓清冷的月光。
他收回目光，不再看任何人，“今日上元，众位尽兴便好。”
然而，这“尽兴”二字，在暗流汹涌的深宫之夜，显得如此苍白而遥远。
殿外月色如霜，将朱红宫墙映得愈发森冷，恰似这深宫永夜，从来与团圆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