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毅的声音像一根被水浸透的火柴,嘶哑,无力,却在林正的脑海里划出了一片燎天的火海。
“……刘副院长,他从市立医院的楼顶,跳下来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成了一根绷紧到极致的弦。林正开门的动作凝固了,他甚至能感觉到门轴里润滑油的黏滞感。他手中的公文包,那份为鸿门宴准备的、象征着秩序与程序的武器,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沉重。
他没有去看周毅的脸,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周毅那部微微颤抖的手机屏幕上。
照片的像素不高,像是仓促间用手机远远拉近焦距拍下的。拍摄角度是从另一栋楼的窗户,俯瞰着市立医院住院部楼下的那片水泥空地。画面中心,一个渺小的人形,以一种扭曲的、不自然的姿态趴在地上,像一个被顽童随意丢弃的破旧玩偶。周围已经拉起了模糊的警戒线,几个更小的、穿着制服的身影在旁边移动。
没有血。距离太远,看不见。
但那片空荡荡的水泥地,和那个孤零零的黑点,构成了一种比任何血腥场面都更具冲击力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林正的瞳孔,在那一刻缩成了针尖。
他一夜之间用理智和算计构筑起来的心理防线,被这张粗糙的照片,轻易地撕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昨夜,他还在和那个看不见的对手,玩着“送扳手”和“倒垃圾”的智力游戏,他以为这会是一场发生在会议室、牌桌上的战争。
他错了。
对方根本没打算和他下棋。他们直接掀了棋盘,然后用一枚最血腥、最沉重的棋子,砸在了他的脸上。
“进来。”
林正的声音很低,有些发涩,像两块生锈的铁片在摩擦。
他侧身让开,一把将还愣在门口、脸色惨白的周毅拉了进来,然后反手关上了门。
“砰”的一声轻响,将清晨的阳光和那个刚刚发生惨剧的世界,隔绝在外。
公寓里,那份凯撒大酒店的早餐,依旧散发着浓郁而温暖的香气。黄油的甜腻,咖啡的醇厚,混杂在一起,在此刻却像太平间里用来掩盖福尔马林气味的香薰,廉价而刺鼻。
周毅的嘴唇还在哆嗦,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气,靠在门板上,大口地喘着气。“市长……我……我刚下楼,准备开车过来,就收到了这个……”
他把手机递过来,林正看到了发件人——一个匿名的、无法追踪的号码。除了那张照片,没有任何文字。
无声的炫耀,极致的残忍。
林正没有接手机,他走到客厅中央,将公文包放在茶几上,就在那份精致早餐的旁边。他的动作很慢,每一个关节都仿佛灌满了铅。
“什么时候的事?”
“消息上说……十分钟前。”周毅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市长,他们……他们这是杀人啊!”
“不。”林正站直了身体,一夜未眠的疲惫和刚刚遭受的巨大冲击,让他眼底布满了血丝,但他的眼神,却在这一刻重新凝聚起来,像淬火的钢,冷却,变硬,“他们不是在杀人,他们是在递战书。”
他伸手指了指那份早餐,嘴角勾起一抹没有任何笑意的弧度。“这份,是请柬。楼下那具尸体,是战书。请柬上写着,‘期待您在会上的精彩表现’。战书上写着,‘不合作,就是这个下场’。”
周毅顺着他的手指看去,那份冒着热气的羊角面包和流心蛋,此刻看起来像一场献祭仪式上的贡品,诡异而邪恶。他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差点吐出来。
林正没有理会他。他闭上眼睛,脑海中的系统面板,已经自动点亮。他没有去看官气值,也没有去查民怨,他的意念,前所未有地集中。
【人物:刘庆华】
【状态:已死亡】
【关联事件:春江新区国际医疗中心】
【民怨溯源:因拒绝在‘春江新区国际医疗中心’项目技术评估报告上签字,并试图向纪委举报,于今日7时40分,被‘清除’。死亡被伪装成因工作压力巨大而跳楼自杀。】
【系统警告:检测到宿主已被列为同等级‘清除目标’。威胁等级:极高。对方已启动无差别物理清除预案。】
清除。
不是“被杀害”,而是“被清除”。
这个冰冷、机械、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词语,让林正的后心窜起一股寒气。这说明,在对方眼里,刘庆华,或者说他林正,根本不是一个人,只是一个需要从程序里删除的、碍事的代码。
昨晚那句“规则,是弱者最后的壁垒,亦是强者最锋利的武器”的系统提示,在脑海中轰然作响。
他一直以为,他可以做那个手持规则利器的强者。
可现在,对手用一具冰冷的尸体告诉他:我们,就是规则。
林正猛地睁开眼,眼中的血丝仿佛更重了。他走到周毅面前,双手按住他还在发抖的肩膀,迫使这个已经六神无主的年轻人看着自己。
“小周,听着。”林正的声音不大,但每一个字都像钉子,钉进周毅的耳朵里,“现在,忘了你是市长秘书,忘了你是个公务员。从这一刻起,你就是我的眼睛,我的耳朵。”
周毅茫然地点了点头。
“这部手机,”林正指了指周毅自己的手机,“从现在开始,关机,拔掉电话卡。用我桌上那部备用的老人机,只跟我单线联系。”
“那……那办公室那边……”
“今天,我们两个都不会出现在市政府大楼里。任何人问起,就说我突发急性肠胃炎,正在家休息,你留下照顾。明白吗?”
“可……可是上午的会……”周毅的声音充满了恐惧,“我们不去,他们就得逞了!刘副院长他……他就白死了!”
“谁说我们不去了?”林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奇异的、混杂着悲愤与疯狂的神情,“这么盛大的开幕式,主角怎么能不到场?”
他松开周毅,转身走回卧室。
他脱下那身为了“鸿门宴”精心准备的深色西装,解下那条象征着体制和秩序的蓝色领带,将它们随手扔在床上,像扔掉一层不合时宜的伪装。
然后,他从衣柜最深处,翻出了一套许久未穿的、最普通的黑色运动服。那是他还在基层时,为了下乡走访方便才买的。
当他换好衣服,从卧室走出来时,整个人的气质已经完全变了。
如果说刚才穿着西装的林正,还是一位在规则内运筹帷幄的市级干部。那么此刻,穿着一身黑衣、眼神冷冽的他,更像一个准备潜入黑夜,与恶龙殊死一搏的独行者。
周毅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林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不顾一切的决绝,让他一瞬间忘记了恐惧。
林正没有再多说一个字。他拿起茶几上那部被入侵的私人手机,当着周毅的面,点开通讯录,拨通了市公安局局长赵东来的号码。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
“赵局,是我,林正。”
电话那头的赵东来似乎有些意外,但还是客气地回应:“林市长,早上好,您有什么指示?”
“指示谈不上。”林正的语气平静得可怕,“我只告诉你三件事。”
“第一,市立医院刚刚发生的跳楼事件,不是自杀。死者刘庆华,是春江新区医疗中心项目的关键知情人。”
“第二,我现在以我个人的名义,而不是副市长的身份,实名举报天鸿资本及其关联方,涉嫌谋杀、操纵重大项目、有组织犯罪。我要求市局立刻成立专案组,由你亲自担任组长。”
“第三,”林正顿了顿,目光穿过窗户,望向市立医院的方向,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封锁现场,保护好尸体。在我到之前,任何人,不准碰他。”
说完,他直接挂断了电话。
他没有给赵东来任何提问、质疑,或是推诿的机会。他用一种近乎粗暴的方式,将这位公安局长,直接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做完这一切,他转过身,看着那份依旧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早餐。他拿起那壶小巧而精致的蓝山咖啡,走到厨房的水槽边。
他拧开水龙头,没有丝毫犹豫,将壶里滚烫的、昂贵的咖啡,全部倒进了下水道。
褐色的液体在白色的陶瓷水槽里,打着旋,被冰冷的自来水裹挟着,冲刷得一干二净。
就像他此刻的心情。所有妥协、退让、虚与委蛇的念头,都被刘庆华的死,冲刷得干干净净。
他放下空空如也的咖啡壶,对已经彻底镇住的周毅说:
“走,我们去开会。”
周毅下意识地问:“去……去哪儿?”
林正拿起那件黑色的运动外套,拉上拉链,遮住了所有的表情。
“去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