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轻轻合上，将那间办公室里的茶香、墨香以及沉重如山的托付，都隔绝在了另一个空间。
走廊里的灯光依旧清冷，林正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投射在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仿佛是他此刻沉甸甸的心事。他手中那个薄薄的牛皮纸袋，此刻却感觉有千斤之重。
他没有走电梯，而是再次选择了楼梯。
一步，一步，走下台阶。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显得格外清晰。赵启年最后那句话，如同这脚步声一样，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敲击。
“回去之后，查一查，最近是谁，在帮你办公室那盆绿萝浇水。”
这句话，比之前那番关于“鳄鱼”和“马蜂”的谈话，更让林正感到后背发凉。
鳄鱼和马蜂，是摆在明面上的敌人，再凶猛，也有迹可循。而一个能悄无声息进入他办公室，殷勤地为一盆绿萝浇水的人，则是一根插在身边的毒刺。
这根刺，可能比鳄鱼的牙齿更致命。
林正的办公室在三楼，从五楼下来，不过是两层楼的距离。他却走得很慢，像是在用这段路，消化刚才那场谈话带来的巨大冲击。
赵书记是猎手，也是棋手。他给了自己这把刀，指向了江城最深、最浑的那潭水。但他同样也提醒自己，在挥刀之前，先看看自己握刀的手，是否干净。
他给的支持，听起来更像是一份遗嘱。
“我会帮你挡住从省里飞来的那些最大的马蜂。”
“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失手被鳄鱼拖下水，我会负责把你的名字，刻在江城的功劳簿上。”
这些话语里，没有半分官场上的客套与虚伪，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现实。这是一场豪赌，赵启年押上了自己的政治声誉，而林正，押上的是自己的前途，乃至一切。
林正自嘲地笑了笑。S级任务，果然没有新手教程，开局就是地狱难度。
他走到三楼的走廊，自己的办公室就在尽头。深夜的市府大楼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安全出口的绿色指示牌，幽幽地亮着。
他掏出钥匙，插进锁孔，转动。
“咔哒。”
一声轻响，门开了。
办公室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的城市霓虹，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下几道斑驳的光影。他没有开灯，就这么站在门口，静静地看着自己的办公室。
这里是他来到江城市政府后，待得最久的地方。桌上的文件，椅子的凹陷，甚至空气中那股淡淡的纸张味道，他都无比熟悉。
可从今夜起，这份熟悉里，多了一丝陌生的危险。
他的目光，缓缓地，落在了窗台边的那盆绿萝上。
那是一盆很普通的绿萝，翠绿的藤蔓垂下来，长势喜人，为这间略显严肃的办公室增添了几分生气。是办公室主任特意安排人送来的，说是能净化空气，缓解疲劳。
林正走了过去，借着窗外的微光，伸出手指，轻轻触碰了一下花盆里的土壤。
指尖传来一阵清晰的湿润感。
太湿了。
绿萝是喜阴植物，并不需要太多水分，尤其是在室内。按照正常的养护习惯，一周浇一次水都绰绰有余。但这土壤的湿度，显然是近一两天内才浇过水的。
林正自己，已经忙得快一个星期没顾上它了。
是谁？
林正的脑海里，瞬间闪过几张面孔。
打扫卫生的保洁阿姨？她每天下午会来收垃圾，拖地。但她一向只做分内事，很少会主动去碰领导办公室里的私人物品。
办公室主任？他偶尔会进来汇报工作，但为人精明，绝不会做这种画蛇添足、又容易引人误会的事情。
那么，剩下的，就只有一个人选了。
他的秘书，小王。
王博，一个刚从大学毕业没两年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做事勤快，手脚麻利，话不多，但交代的每一件事都能办得妥妥帖帖。林正的日程安排、文件流转、会议纪要，几乎都由他一手操办。
林正对他很放心，甚至有些欣赏。
可现在，这份欣赏，蒙上了一层阴影。
他拉开办公桌的椅子，坐了下来，身体靠在椅背上，双眼却依旧盯着那盆绿萝。
他想起了很多细节。
有一次，他审阅一份关于老城区改造的紧急文件，需要一份去年的数据做对比。他记得那份文件被自己随手放在了书柜的某个角落，正准备起身去找，小王却已经从一堆旧档案里，精准地将那份文件抽了出来，递到他手上。
当时，他只觉得小王记忆力好，做事有心。
还有一次，他和一个区长在电话里争得面红耳赤，挂了电话后心情烦躁，下意识地想找水喝，却发现自己桌上的杯子，不知何时已经换上了一杯温度正好的温开水。而小王，就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刚接满水的空暖瓶，对他腼腆地笑了笑。
当时，他只觉得小王体贴，会察言观色。
甚至，他今天去幸福里小区之前，身上那件夹克有些褶皱，也是小王提醒他，并从办公室的衣帽架上取下了备用的那件，帮他换上。
这些无微不至的“关照”，此刻回想起来，却像是一张无形的网，将他包裹其中。
一个秘书，对领导关心体贴，是本分。但如果这份关心，细致到了超越本分的程度，甚至到了能预判领导每一个细微需求的程度，那这份“体贴”，就变了味道。
林正闭上眼睛，脑海中，系统面板上那刚刚获得的“洞察”效果，似乎正在发挥作用。他回忆着与王博相处的每一个片段，那些曾经被忽略的眼神，那些一闪而过的表情，都变得清晰起来。
他想起，每次自己处理完一些棘手的事情，回到办公室，王博总会“恰好”出现，或送文件，或请示工作，眼神里总带着一丝探寻。
他想起，自己放在抽屉最里面的一些私人笔记，虽然没有动过的痕迹，但抽屉外沿那一粒几乎看不见的灰尘，似乎移动过位置。
林正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他不是没有怀疑过身边的人，在官场这个环境里，百分之百的信任本就是一种奢侈品。但他没想到，这根刺，离自己这么近，扎得这么深。
王博背后的人是谁？张宏发？还是赵书记口中那个更高级别的“喂食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监视自己的一举一动？还是想寻找自己的“把柄”？
林正缓缓睁开眼睛，眼神里已经没有了刚才的惊疑和冰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绝对的冷静。
他忽然觉得有些好笑。
自己正准备去浑水里摸鳄鱼，却发现，自己的营地里，早就有人安插了一只眼睛。
赵书记是对的，在进入丛林前，必须先清理好自己的营地。
但清理，不一定非要把东西扔掉。
有时候，把一件看似危险的物品，放到一个最合适的位置，它反而能发挥出意想不到的作用。
林正站起身，走到那盆绿萝前。
他没有再碰那湿润的土壤，只是静静地看着那翠绿的叶片。灯光从背后照来，他的身影完全笼罩了这盆植物。
他伸出手，轻轻地，将一片长得有些歪的叶子，扶正了。
然后，他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枚硬币。
他没有做什么特殊的标记，只是将那枚硬币，轻轻地塞进了花盆边缘的土壤里，只露出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小小的边角，与花盆的颜色融为一体。
做完这一切，他才走到墙边，“啪”的一声，打开了办公室的灯。
整个房间瞬间被明亮的白光填满，驱散了所有的阴影。
林正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将那个牛皮纸袋放进了带锁的抽屉里。他看了一眼墙上的时钟，已经是凌晨两点。
他拿起电话，拨通了一个内线。
电话响了两声，被接起，传来一个带着睡意的、年轻的声音。
“喂？林市长？”
是王博。他住在市政府的单身宿舍，离得不远。
“小王，还没睡？”林正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任何异常。
“没，没睡，正在看文件。”电话那头的王博，声音立刻变得清醒而恭敬。
“嗯，别太晚了，注意身体。”林正温和地嘱咐了一句，然后话锋一转，“对了，明天早上八点，你帮我安排一辆车，我要去一趟城北的江城钢铁厂，做个临时调研。”
电话那头，出现了短暂的沉默，大概只有半秒钟，随即王博立刻回答道：“好的市长，我马上安排！是关于钢厂改制的事情吗？我连夜把相关资料给您准备好。”
“不用。”林正的声音依旧平淡，“只是随便看看，不涉及具体工作，你也不用跟着去了。记住，这件事，暂时不要告诉任何人。”
“我明白，市长。”
挂断电话，林正将身体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叉放在腹部，双眼微闭。
办公室里，一片寂静。
他知道，从这一刻起，棋局，已经开始了。而他放出的第一枚棋子，不是冲向那头名叫“张宏发”的鳄鱼，而是落在了自己身边。
他想看看，自己这枚“过河的卒子”，究竟会把这个消息，传递到棋盘的哪一格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