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正，你来我办公室一下。”
电话那头的声音，平静得像是一池没有波澜的深潭。可就是这份过度的平静，让苏正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他放下电话，大办公室里依旧是那副熟悉的景象。老杨戴着老花镜在慢悠悠地看报，新来的女大学生在对着电脑屏幕上的表格发呆，键盘的敲击声零零落落，像秋日午后稀疏的雨点。
一切如常。
可苏正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从镇长办公室的方向弥漫开来，像一张正在缓缓收紧的网。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略有褶皱的衬衫衣角，朝着那扇紧闭的门走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心跳的鼓点上。
“咚咚。”
“请进。”
苏正推开门，一股混杂着高级木香和淡淡茶香的空气扑面而来。林晚晴没有坐在她那张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站在窗边，背对着他，只留给他一个穿着白色衬衣、身形挺拔的背影。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她身上和地板上投下斑马线般的条纹，光影交错，让整个空间显得有些不真实。
“镇长，您找我。”苏正小心翼翼地开口，顺手关上了门。
“咔哒”一声，门锁落下的声音在过分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晚晴缓缓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既没有往日的温和，也没有面对问题时的严肃。那是一种苏正从未见过的、混杂着极度困惑、审视、甚至是一丝敬畏的复杂神情。她的目光，不再是上级看下属时的那种审度，而像是一位顶尖的科学家，在观察一个完全超出现有理论框架的未知现象。
那目光，锐利得仿佛能穿透皮肉，直抵灵魂深处。
苏正的心，猛地一沉。他知道，这次，不是谈工作。
“坐吧。”林晚晴指了指待客区的沙发。
苏正依言坐下，身体下意识地绷紧，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像一个等待老师训话的小学生。
林晚晴没有坐，她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了的茶，在苏正面前缓缓踱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一下，一下，不急不缓，却让苏正的神经越绷越紧。
“苏正，你在清水镇，待了三年多了吧。”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
“是，三年零四个月。”苏正老实回答。
“这三年，你觉得，你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个问题来得没头没脑，苏正愣了一下，只能含糊地说道：“我……我就是个普通人，一个想把工作做好的临时工……不，现在是科员了。”
林晚晴停下脚步，站在他的面前，微微俯身，目光与他平视。
“普通人？”她重复着这三个字，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任何温度，“一个普通人，能在一份报告上写一句‘惊天地泣鬼神’，然后，耗资百万的雕塑，就真的在市领导视察的时候，被一阵怪风吹倒了？”
苏正的后背，瞬间冒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
来了。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来了。
“镇长，那件事……调查结论不是已经出来了吗？是百年一遇的极端天气，加上工程质量问题……”他的声音有些干涩，辩解显得苍白无力。
“极端天气？”林晚晴直起身子，端起茶杯，用杯盖轻轻撇去浮沫，“好，我们就算那是巧合。那之后呢？我让你给那份讽刺‘躺平精神’的文件做批示，你写‘建议评选躺平标兵，焊死在岗位上’。第二天，镇政府里那些最喜欢偷懒耍滑的老油条，就真的像被焊在了椅子上一样，动弹不得，只有干活才能解脱。苏正，你告诉我，这也是巧合吗？还是说，是他们所有人在同一时间，集体患上了某种‘热爱工作’的癔症？”
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苏正的心防上。
苏正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疯狂加速，血液冲上头顶，让他的脸颊阵阵发烫。
他知道，林晚晴是个极其聪明且敏锐的人。一次可以说是巧合，两次可以说是运气，但当同样离奇的事情发生第三次时，任何解释都会显得像个笑话。
林晚晴看着苏正那副“老实巴交”却又明显在惊慌的表情，没有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她走回自己的办公桌，从一叠文件中，抽出了那份关于石磨村的调查报告，走回来，轻轻放在了苏正面前的茶几上。
“我们再来说说这个。”
她的手指，点在了报告末尾那句批注上。
“‘祝愿所有与此事相关的领导，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天天都有干净水喝’。”她一字一顿地念了出来，声音里带着一种奇异的、让人不寒而栗的语调。
“然后呢？”她抬起眼，目光灼灼地盯着苏正，“就在你写完这份报告的第二天，张大强，十年前这个项目的经手人，他家里的水管、马桶、所有能出水的地方，全部爆裂，把他家变成了一个游泳池。与此同时，远在市里，当年审批这笔款项的周副局长，开会被矿泉水瓶炸了头，从此喝水必呛，洗澡必滑倒，被水折磨得精神崩溃。”
“最后，这两个把秘密保守了十年的人，今天一早，跑到市纪委大门口，跪地自首，磕头如捣蒜，哭着喊着求组织严查自己，生怕查得晚了，自己就要被淹死。”
林晚晴说完，整个办公室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阳光依旧，尘埃飞舞，窗外隐约传来孩子们的笑闹声，可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空气却仿佛凝固成了冰。
苏正呆呆地看着那份报告，看着那行自己亲手写下的字。他第一次发现，这些看似无害的方块字，组合在一起，竟能释放出如此恐怖的力量。他以为自己只是在惩罚坏人，却从未想过，在别人眼中，这会是怎样一幅惊悚的画面。
“苏正。”
林晚晴再次叫他的名字，声音里已经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不是因为愤怒，而是因为一种触及到了未知边界的、本能的战栗。
“你告诉我，这一切……要怎么解释？”
“我……”苏正张了张嘴，却发现大脑一片空白。
他该怎么说？
说我有一支我爷爷留下的钢笔，它能把我说的话变成现实？
他抬眼看了一眼林晚晴。她是一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一个相信数据、流程和逻辑的现代女性干部。如果自己这么说，她不会把自己当成英雄，只会把自己当成一个需要立刻送去精神病院的疯子。
到那时，别说保住工作，自己可能会被当成一个极度危险的不稳定因素，被隔离，被研究。
他不敢想象那样的后果。
可是，不说实话，又能说什么？
任何谎言，在这一连串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显得那么可笑。他引以为傲的“老实人”面具，在林晚晴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早已被撕得粉碎。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被剥光了衣服，扔在聚光灯下的囚犯，所有的秘密，所有的伪装，都无所遁形。
林晚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他脸上一阵红一阵白，看着他眼神里的慌乱和挣扎。
她心中那个匪夷所思的猜测，在这一刻，得到了最终的印证。
她缓缓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仿佛要用尽全身的力气，去问出那个足以颠覆她整个世界观的问题。
她关上了办公室所有的百叶窗，让整个房间彻底暗了下来，只剩下头顶一盏孤零零的照明灯，光线从上而下，将两个人的身影笼罩其中，像一个审讯室。
然后，她坐到了苏正的对面，身体前倾，双手交叉放在桌上，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度严肃的语气，一字一句地问道：
“苏正，你老实告诉我。”
她的声音压得很低，却像惊雷一般在苏正耳边炸响。
“你……究竟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