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天刚蒙蒙亮，苏正就醒了。
没有闹钟，生物钟比什么都准。在乡政府的三年，他习惯了早起，习惯了在大多数人还睡着的时候，就把办公室的暖水瓶打满，把地拖干净。
只是今天，他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因为潮湿而泛黄的印记，久久没有动弹。
昨晚发生的一切，像是做了一场荒诞的梦。
那支爷爷留下的钢笔，那句他倾注了所有愤懑和讥讽的批示，还有写完之后那种浑身一松的通透感……是真的吗？
他从床头柜上拿起那支英雄钢笔。
它静静地躺在掌心，黑色的笔身在晨光下反射着温润的光泽，除了比寻常钢笔重上几分，再也看不出任何异常。昨晚那微微发烫的感觉，那转瞬即逝的红光，仿佛都只是他被愤怒冲昏头脑后的错觉。
苏正自嘲地笑了笑。
也是，怎么可能呢？一支笔，一句话，就能让世界改变？真是被逼到绝路，开始胡思乱想了。
他叹了口气，起身洗漱。镜子里的年轻人，眼窝深陷，布满血丝，脸色憔悴，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大上几岁。这就是勤勤恳恳三年的结果。
收拾好自己，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提前半小时到了乡政府大院。
今天的办公室，气氛有些不一样。
往日里总要踩着点才姗姗来迟的刘明，今天却破天荒地来早了。他穿着一身崭新的夹克，头发梳得油光锃亮，正坐在苏正的位子上，意气风发地指点着江山。
“小王，这桌子擦亮点，一会儿市领导来了，看到灰尘像什么样子？”
“小李，去把会议室的茶叶换成今年的新茶，别拿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东西糊弄。”
几个平日里对苏正爱答不理的年轻同事，此刻都围在刘明身边，一口一个“明哥”叫得亲热。
刘明很享受这种众星捧月的感觉，他瞥见门口的苏正，眼睛里闪过一丝毫不掩饰的轻蔑和得意。他清了清嗓子，故意提高了音量：“哎，苏正来了啊。昨天那份总结报告，写得不错嘛。”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聚焦到了苏正身上，那目光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更多的则是看热闹的漠然。
苏正没有说话，默默地走到角落，拿起自己的水杯准备去打水。
刘明却不打算就这么放过他，他拿起那份报告，走到苏正面前，用一种施舍般的语气说道：“特别是你最后那句批注，‘好上天’，‘让全世界都看看’，嗯，很有精神！有我舅舅当年的风范。看来你还是有点觉悟的嘛，知道该怎么说话了。”
他身后的几个跟班立马附和起来。
“就是，明哥说得对，小苏这思想觉悟，最后时刻还是提高了嘛。”
“能给明哥主笔的报告写批注，也算是小苏你这临时工生涯的荣幸了。”
这些话像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苏正的心上。他紧了紧握着水杯的手，指节泛白。他所有的心血，被窃取，被当成他人晋升的阶梯，如今，连他最后一点不甘的讽刺，都被当成了摇尾乞怜的谄媚。
这就是官场。颠倒黑白，指鹿为马。
苏正抬起头，看了刘明一眼，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出了办公室。
在这些人眼里，他已经是个马上要滚蛋的失败者，任何反驳都只会招来更多的羞辱。
走廊尽头，他遇到了办公室的老张。老张是个快退休的老油条，平时谁也不得罪，此刻看到苏正，叹了口气，递给他一支烟：“小苏，想开点。这地方，就这样。不是你做得好不好的问题，是你会不会投胎的问题。”
苏正接过烟，却没有点燃，只是夹在手里，低声说了句：“张哥，谢了。”
老张拍了拍他的肩膀，摇着头走开了。
上午十点，几辆黑色的奥迪轿车缓缓驶入乡政府大院。
刘德发主任一路小跑地迎了上去，那张肥胖的脸上堆满了菊花般的笑容，腰弯得几乎要折断。
市里分管城建的王副市长，带着规划局、建设局的一众领导，下来视察了。而视察的重点，正是那个所谓的“生态文明示范园”。
刘主任点头哈腰地将王副市长一行人请进了会议室，刘明则像个得胜的将军，捧着那份凝聚了苏正心血，却署着他名字的扶贫报告，以及那份他授意苏正炮制的形象工程总结报告，跟在后面。
整个办公室的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看。
“听说了吗？这次王市长对咱们乡的形象工程很重视，要是搞好了，刘主任估计要动一动了。”
“那刘明不也跟着沾光？人家这命，真是好。”
“可怜了苏正，干了三年，最后给人做了嫁衣。”
议论声不大，但足够清晰地传到苏正的耳朵里。他站在窗边，面无表情地看着楼下那片为了迎接领导而刚刚铺上的红地毯，以及地毯尽头，那个在阳光下显得无比刺眼的、巨大的、号称是“腾飞”的抽象雕塑。
他知道，那个雕塑的底座，用的是最劣质的水泥和建筑垃圾。
他甚至能想象到，会议室里，刘主任和刘明会如何口若悬河，把这个劳民伤财的垃圾工程，吹嘘成一朵惊世骇俗的霸王花。
苏正的口袋里，那支英雄钢笔，又开始隐隐传来一丝温热。
他看着窗外，看着那片被强占的农田，看着那些因为形象工程而不得不搬迁的乡亲们愁苦的脸，心里默默地念着。
“好，好得不得了……”
他想起了自己写下的那句话。
“……建议加大宣传，让它‘好’上天……”
一阵微风吹过，卷起了地上的几片落叶。
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
会议室里，气氛热烈。
王副市长一行人听着刘主任的汇报，不时地点头。刘主任更是说得口沫横飞，将那个“生态文明示范园”吹嘘得天上有地下无，是乡里领导班子高瞻远瞩、为民造福的典范。
“王市长，各位领导，下面，请允许我的外甥，也是这个项目的主要负责人之一，刘明同志，来为大家介绍一下报告的具体内容。”刘主任自豪地看了一眼刘明。
刘明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清了清嗓子，正准备开口。
就在这时，窗外，那阵原本轻柔的微风，毫无征兆地，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