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凝固了。
书房里,烛火依旧在跳动,将墙壁上那尊魔神般的影子拉扯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空气中,卤猪蹄的油腻香气与千年书卷的墨香,以一种诡异的方式混合在一起,钻入鼻腔,却无法唤醒蔡文姬那已经宕机的感官。
她靠在冰冷坚硬的书架上,身体的重量几乎全由它支撑着。指尖下,是《礼记》的竹简,那熟悉的、经过岁月打磨的温润触感,曾是她精神世界里最坚固的基石。而此刻,这基石正在一寸寸地龟裂。
她的脑海,不再是那座井然有序、藏尽天下典籍的文渊阁。它成了一片混沌的星云风暴。
无数闪烁着幽光的、她从未见过的符号,如同一群横冲直撞的野马,在她识海的每一个角落肆虐。一个巨大的“E”后面,跟着一个同样巨大的“m”,还有一个小小的、悬在右上角的“2”,这个组合散发着金色的光芒,霸道地将她所有关于“气”与“道”的认知撞得粉碎。
她“看”到了一个又一个微小的星辰系统,中间是一团由“质子”和“中子”组成的“太阳”,外面则围绕着几颗名为“电子”的“行星”。这些微缩的宇宙,组成了她眼前的桌案,组成了她身上的罗衣,组成了那个正饶有兴致地观察着她的、肥胖的男人。
她那引以为傲的、足以让她在任何辩经中立于不败之地的逻辑与才思,此刻成了一张脆弱的渔网,试图去捞起一场宇宙洪流。
结果,就是网被撕得粉碎。
《庄子》的“万世不竭”,在“普朗克常数”这个冰冷而精确的数字面前,显得像个天真的童话。
《周易》的阴阳演化,在“波粒二象性”这个自相矛盾却又真实存在的怪物面前,脆弱得不堪一击。
最让她感到荒谬和无法理解的,是一只猫。
一只被关在盒子里的,既死又活的猫。
“薛定谔……的猫?”
她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干涩、嘶哑,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茫然。她无意识地重复着这个刚刚冲入她脑海的、最让她感到精神错乱的名词。
那是什么?
是一种寓言吗?像庄周梦蝶那样,探讨真实与虚幻的界限?
可为何,那个名为“薛定谔”的人,要用如此残忍的方式来阐述他的哲思?将一只猫,与一个会随机衰变的“原子”和一瓶毒药关在一起?
那只猫……在打开盒子之前,它究竟是死是活?
或者说,它同时处于“死”和“活”这两种状态的叠加?
这怎么可能!
生与死,是世间最分明的界限,是阴阳两隔,是不可逾越的天堑。怎么可能叠加在一起?
蔡文姬的身体开始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一种纯粹的、源于认知被彻底颠覆的生理性战栗。她感觉自己像一个毕生都在平地上行走的旅人,被突然告知,大地其实是圆的,而且还在高速旋转。
陈默看着她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以及那双失去了焦距、只剩下纯粹迷惘的眼眸,满意地点了点头。
对,就是这个表情。
当年他第一次在科普视频里看到“双缝干涉实验”时,也是这个表情。那种“我的脑子很好,但它好像配不上一双眼睛”的崩溃感,他记忆犹新。
不把一个古代顶尖知识分子的世界观彻底砸碎,又怎么能让她心甘情愿地,去为自己研究这门“神学”呢?
“相国……”蔡文姬的目光终于缓缓聚焦,落在了陈默的脸上。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哀求,“妾……愚钝。您方才所传授的……是仙法,还是……魔咒?”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解释。
那些知识,已经完全超出了“人”的范畴。
“都不是。”陈默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朕说过了,那是一门学问。一门研究世界本来面目的学问。朕管它叫——物理。”
他走到蔡文姬面前,伸出油腻的手指,似乎想拍拍她的肩膀,但看到她身上那件洁白的素衣,又嫌弃地在自己的衣服上蹭了蹭,收了回去。
“你现在看不懂,很正常。朕要是找个山野村夫,跟他说‘天子,兵强马壮者为之’,他一样听不懂,他只会觉得朕要被雷劈死。”陈默用一种极为通俗的方式解释道,“知识这东西,都是一层一层的。你现在,只是站在了第一层,抬头去看第一百层的风景,脖子不扭断才怪。”
蔡文姬沉默了。
他的比喻粗鄙不堪,但道理却异常清晰。
是啊,她就像那个山野村夫,用自己毕生建立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纲常,去理解“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惊天逆言,除了觉得对方疯了,还能有什么结论?
“可是……那只猫……”她还是忍不住,问出了那个让她最为纠结的问题,“为何要将它……置于生死之间?那个薛定谔,究竟想说什么?”
陈默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他笑得前仰后合,肥硕的肚皮一颤一颤,仿佛听到了天底下最好笑的笑话。
“猫?哈哈哈哈……”他笑了半天,才勉强止住,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花,“文姬啊文姬,你可真是……太可爱了。”
他指着蔡文姬,笑得喘不过气:“你居然在纠结那只该死的猫!那只是一个比喻!一个思想实验!是为了让那些脑子不够用的笨蛋,能稍微理解一下‘量子叠加态’是个什么鬼样子的比喻!”
蔡文姬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
从“可爱”这个词,到“脑子不够用的笨蛋”,让她一时之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量子……叠加态?”她又听到了一个新词。
“对。”陈默收起笑容,表情变得严肃了一些,“你不用管那只猫是死是活,你也不用管那个叫薛定谔的家伙是不是虐待动物。那些都是细枝末节。”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要记住的,是这个比喻背后真正的核心——在‘观测’之前,事物可以同时拥有多种可能性。而你的‘观测’,会让它的可能性,‘坍缩’成一个唯一确定的结果。”
观测……坍缩……
蔡文姬感觉自己的脑袋又开始嗡嗡作响。
这听起来,比那只猫更加玄乎。
这岂不是说,是“看”的这个行为,决定了事物的最终状态?
这与儒家格物致知、探究事物本来规律的理念,背道而驰。
这更像是……佛家的“心外无物”?
不,比那更极端。佛家说的是“物随心转”,而他说的,是“物由你看”。
“相国,您的意思是……”她艰难地组织着语言,“是我们的‘看’,决定了那只猫的生死?”
“可以这么理解。”陈默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但又不完全是。唉,跟你们解释这个太费劲了。”
他烦躁地摆了摆手,在书房里踱来踱去,肥胖的身躯将地上的舆图踩得“沙沙”作响。
“听着,文姬。”他停下脚步,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朕今天给你看的这些东西,不是让你立刻就理解的。朕要是能找到一个能理解这些东西的人,朕还用得着你?”
“朕给你看的,是终点。是我们要去的那座山的山顶。”
“而朕现在要你做的,不是一步登天,而是去铺路,去挖地基。从最简单的开始。”
说着,他走到自己的书案前,从一堆杂乱的竹简和图纸中,翻出了一卷崭新的纸。
他将那卷纸,扔到了蔡文姬的面前。
纸卷在地上滚开,露出了里面的内容。
那上面,没有那些令人头晕目眩的符号,也没有什么既死又活的猫。
那是一个结构简单的器物图纸。
一个可以高速旋转的木桶,桶壁上布满了细密的小孔。旁边还有一些关于“密度”、“离心”之类的简单标注。
“这是什么?”蔡文姬看着那张图纸,心中的惊涛骇浪,总算平息了一些。这个东西,她虽然不明白用处,但至少,是她能够“看懂”的范畴。
“这叫‘离心机’。”陈默言简意赅地说道,“朕给你三个月的时间,把你文昭院里那帮最聪明的工匠、算学先生都叫来。不用管它有什么用,你们的任务,就是把这个东西,给朕造出来。”
“造出来之后,你们再去研究,如何让它转得更快,更稳。”
他看着蔡文姬,眼神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光。
“文姬,你记住。敲碎那粒‘芝麻’的方法有很多种,但每一种,都需要先找到足够‘重’的‘芝麻’。”
“而这个小玩意儿,就是我们用来筛选‘芝麻’的,第一把筛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