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空气,在林知意那句清晰有力的要求提出后,似乎又凝滞了几分。
“事无巨细”,这四个字背后代表的,是毫无保留的坦诚,是将科域集团最脆弱的伤口、最不堪的隐患,彻底暴露在一个“外人”面前。这对于任何一家企业,尤其是像科域这样处于风雨飘摇中的巨头而言,都绝非易事。
几位高管的脸上明显露出了犹豫和抗拒的神色。其中一位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戴着金丝边眼镜的中年男人率先开口,他是科域的首席技术官(cto),王瀚。
“林总,你的能力我们有所耳闻,但数据安全是科域的命脉。目前的情况……非常复杂,涉及大量核心机密。将所有信息,尤其是技术细节和内部调查进展全盘托出,这其中的风险,想必你也清楚。”他的语气带着技术官特有的谨慎,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排外。
林知意并没有立刻反驳,她的目光平静地转向王瀚,仿佛早已预料到会有此一问。
“王总,我理解您的顾虑。”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逻辑力量,“但请您也理解,如果我不了解‘命脉’究竟伤在何处,伤得多深,我又该如何为您止血、疗伤,甚至找出那个持刀的人?危机处理不是隔靴搔痒,它需要精准的诊断。任何的隐瞒和保留,都像是在迷雾中让我指挥一艘即将触礁的船,最终的结果,只会是共同沉没。”
她微微前倾身体,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位高管,最后,落回陆延舟身上。
“信任是合作的基础。如果董事会和陆总选择了我,那么这份选择,理应包含最基本的信任——信任我的专业能力,也信任我的职业操守。我以我和我团队的信誉担保,在此间听到、看到的一切,都只会用于解决科域当前的危机,绝不会对外泄露分毫。”
她的话语掷地有声,没有激昂的保证,只有冷静的陈述,反而更添分量。
陆延舟自始至终没有说话,他靠在椅背上,右手手指依旧无意识地轻叩着桌面,目光深沉地看着林知意,像是在审视,又像是在权衡。五年前,她就是这样,平日里安静得像一泓湖水,一旦遇到挑战,便会迸发出钻石般的坚硬和璀璨。
他看到她面对质疑时的从容不迫,听到她逻辑缜密的反驳,也感受到她话语背后那份强大的自信。她变了,变得更成熟,更耀眼,也……更陌生了。
心底某个角落,传来一丝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刺痛。
“王工,”陆延舟终于开口,打断了还想说什么的王瀚,他的声音不高,却瞬间掌控了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按林总说的做。”
“陆总!”王瀚显然还有些不甘。
陆延舟抬手,制止了他后面的话,目光锐利如刀:“现在不是纠结保密级别的时候。解决问题是第一要务。如果连我们都无法对请来的医生坦诚病情,又凭什么要求她药到病除?”他顿了顿,语气加重,“从现在开始,林总及其核心团队成员,拥有与我同等的S级信息权限。技术部、安全部、公关部,无条件配合,同步所有信息。”
cEo一锤定音。
王瀚张了张嘴,最终还是在陆延舟不容置疑的目光下,将话咽了回去,有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是,陆总。”
接下来的三个小时,会议变成了高强度、高密度的信息轰炸。
技术部的负责人调出了复杂的网络拓扑图和数据流监测记录,详细讲解了疑似被入侵的路径、时间点以及最初发现异常的过程。安全部的负责人则汇报了内部排查的进展,包括接触过核心数据的相关人员名单、访问日志中的异常点,以及目前锁定的几个可疑Ip段来源。
林知意听得极其专注,时不时在自己的平板电脑上快速记录着关键信息,偶尔会打断对方的讲述,提出一两个一针见血的问题。
“这个时间点的访问日志,为什么会有三秒钟的空白?”
“内部人员名单中,这位离职三个月的前核心算法工程师,他所有的权限注销记录,确认没有任何遗漏吗?”
“你提到可疑Ip段伪装成内部网络地址,那么对方是如何绕过双重认证的?是漏洞,还是……有内应?”
她的问题精准地切中要害,往往让汇报的高管额头冒汗,不得不更加深入地去回溯和检查细节。她不再仅仅是倾听者,而是迅速成为了这场信息梳理的主导者,用她强大的信息整合能力和逻辑思维,将零散、混乱甚至互相矛盾的线索,一点点串联、剥离。
陆延舟大部分时间沉默着,听着,看着。
他看着林知意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因为快速思考而微微蹙起的眉心,看着她言简意赅却直指核心的提问方式。他发现,自己竟然有些移不开目光。
五年时间,将她打磨得如此光芒四射。她不再是那个需要他庇护、会因为一个技术难题而抓着他讨论半天的女孩。她拥有了自己的战场,自己的王国,并且,做得如此出色。
一种混杂着骄傲、失落、以及更深沉复杂情绪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
期间,秘书送来了咖啡和简餐,但几乎没有人动。会议室里的气氛始终紧绷,只有各种专业术语、数据分析和激烈的讨论在空气中碰撞。
当安全部负责人汇报到初步判断数据泄露范围可能涉及部分用户隐私信息时,林知意的眉头彻底锁紧了。
“用户隐私……”她沉吟片刻,抬头看向陆延舟,眼神凝重,“陆总,如果这一点被证实并且被曝光,科域面临的将不仅仅是商业危机,还有可能引发大规模的集体诉讼和监管机构的巨额罚款。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危机’,而是足以摧毁企业根基的‘灾难’。”
陆延舟的嘴角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点了点头,声音低沉:“我明白。所以,才需要你。”
这简单的一句话,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林知意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她迅速垂下眼睫,掩饰住眼底一闪而过的波澜,将注意力重新拉回眼前的屏幕上。
“当务之急,是立刻启动几个关键动作。”她重新抬头时,眼中已恢复了绝对的清明和冷静,“第一,技术层面,立刻修补已确认的安全漏洞,并且对全系统进行深度扫描,排查是否存在其他潜在风险点。第二,法律层面,立刻组建最强的律师团队,提前研判可能面临的法律风险,准备好应对预案。第三,也是我现在最关注的,沟通层面。”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
“在真相查明之前,我们必须稳住外界。我需要一份经过严格审核的、统一的对外说辞,用于应对所有可能的询问。同时,启动舆情24小时全时监测,任何相关的风吹草动,必须在十分钟内同步到核心小组。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
她的目光再次定格在陆延舟身上。
“我需要立刻、单独约谈所有接触过核心数据的内部人员,包括已经离职但近期仍有系统访问记录的。尤其是,”她加重了语气,“那位三个月前离职的算法工程师。”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细微的吸气声。约谈所有相关人员,这动静太大了,无疑会在内部引起更大的恐慌。
“林总,这会不会打草惊蛇?”一位公关部的负责人担忧地问。
“蛇已经惊了。”林知意语气冷冽,“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怕它动,而是要在它再次咬人之前,找到它的七寸。内部排查,是眼下最快,也可能是唯一有效的途径。”
陆延舟几乎没有犹豫,他看向人事和安全部门的负责人:“按照林总说的做。立刻列出名单,安排时间地点,确保谈话的私密性和有效性。”
“是,陆总。”
漫长的会议终于接近尾声。具体的行动方案和任务分工已经初步明确,各部门负责人带着沉重的压力和明确的指令,陆续离开了会议室。
最后,会议室里只剩下林知意,陆延舟,以及正在收拾电脑的林知意的助理。
空气再次变得安静,却弥漫着一种比之前更加微妙的氛围。
林知意整理着桌上的资料,感觉到一道目光始终落在自己身上。她知道是谁。她强迫自己忽略那目光带来的如芒在背的感觉,动作尽量显得自然从容。
助理收拾好东西,识趣地先退了出去,并轻轻带上了门。
“咔哒”一声轻响,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窗外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夕阳的余晖给城市的天际线镀上了一层暖金色,却无法驱散会议室内的清冷。
林知意拿起自己的大衣和包,准备离开。
“林知意。”
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
她的脚步顿住,背对着他,没有回头。
陆延舟从座位上站起身,走到她身后不远处。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一丝极淡的、冷冽的香水味,不同于五年前她喜欢的甜暖花果香,这是一种更独立、更疏离的气息。
“今天,”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辛苦你了。”
公式化的问候,带着上司对下属的客套,却又因为那片刻的迟疑,而透出一丝不同寻常的意味。
林知意缓缓转过身,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的、职业化的微笑,疏离而礼貌。
“陆总客气了,分内之事。”她的回答,同样公式化,无懈可击。
两人之间,隔着三五步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道无形的、无法跨越的鸿沟。五年的时光,曾经的亲密无间,如今的物是人非,都在这短暂的沉默和对视中,无声地流淌。
他看着她,想从她那双平静无波的眼睛里,看出一点点除了专业和冷静之外的情绪。哪怕是一丝怨恨,一丝委屈,或者一丝……旧情。
但是没有。
她的眼神,清澈,坚定,却也冰冷得像一块淬火的寒冰。
最终,他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那叹息轻得仿佛只是气流的一次微弱扰动。
“我让司机送你。”
“不用了,谢谢陆总。我的助理安排了车。”林知意礼貌地拒绝,微微颔首,“明天我会带团队正式入驻,届时再详细沟通后续步骤。再见。”
说完,她不再停留,转身,挺直背脊,迈着沉稳的步伐,离开了会议室。
门在她身后轻轻合上。
陆延舟独自站在原地,夕阳最后的光线透过玻璃窗,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他望着那扇已经关闭的门,久久没有动弹。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一丝冷冽的、属于她的香气。
他抬起手,揉了揉有些发胀的眉心,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毫不掩饰的疲惫,以及一丝……深深的怅惘。
公式化的问候背后,是两颗小心翼翼、包裹在坚硬外壳之下,试探着,却又不敢真正靠近的心。
而窗外,城市的夜色,正缓缓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