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巳时,小泉难得地起了个大早。他翻箱倒柜,找出那身唯一没有补丁、只是洗得有些发白的粗布长衫换上,又强迫阿蛮把他那件露脚趾的布鞋换成了一双稍微完整点的(虽然依旧破旧),甚至还试图给鹦鹉的羽毛掸掸灰,被鹦鹉嫌弃地躲开了。
“行了,走吧!”小泉看着收拾停当(在他自己看来)的两人一鸟,深吸一口气,颇有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感,踏上了前往苏府的路。
苏府坐落于江南府城的清静之地,与码头区的喧嚣脏乱判若两个世界。高耸的白墙,气派的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连守门的家丁都穿着统一的青色短褂,站得笔直,眼神锐利。
阿蛮一看这阵仗,下意识地就往小泉身后缩了缩,小声嘀咕:“俺的娘,这比县太爷衙门还气派……小泉哥,俺有点腿软。”
鹦鹉则站在小泉肩头,歪着脑袋打量那石狮子,突然扯着嗓子模仿起戏文里的腔调:“呔!来者何人!报上名来!嘎——!” 吓得一个家丁差点没站稳。
小泉赶紧捂住鹦鹉的嘴,上前对守门家丁说明了来意,并出示了那张请柬。家丁显然早已得到吩咐,虽然眼神在小泉那身寒酸打扮和阿蛮那傻大个形象上停留了片刻,但还是客气地将他们引了进去。
一踏入苏府,小泉和阿蛮就如同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眼睛瞬间不够用了!
绕过影壁,眼前豁然开朗。只见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小桥流水,曲径通幽。奇花异草散发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假山石洞造型别致,廊腰缦回,檐牙高啄。阳光透过稀疏的竹叶洒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宁静雅致、却又暗藏规矩的气息。
“哇……”阿蛮张大了嘴巴,发出无声的惊叹,他感觉自己踩在地上的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生怕把那些光滑得能照出人影的青石板给踩碎了。
小泉虽然也心里震撼,但努力装作一副见多识广的样子,只是那四处乱瞟的眼神出卖了他。他注意到,这园子里的植物并非随意栽种,许多都是具有药用价值的珍稀草木,其布局似乎也暗合某种五行生克的道理,行走其间,能感觉到气息格外舒畅通透。
“这苏家,果然不愧是医学世家,连园子都透着药香味儿。”小泉心里暗忖。
引路的家丁将他们带到一处临水而建、四面通透的花厅。花厅内布置得清雅绝俗,檀木桌椅,墙上挂着水墨丹青,博古架上摆放着一些瓷器和古籍,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
苏婉清早已在此等候。她今日穿着一身月白色的衣裙,依旧未施粉黛,清丽脱俗,只是眉眼间那份清冷,似乎比往日更盛了几分。她端坐在主位,见小泉进来,只是微微颔首,并未起身。
“苏小姐。”小泉学着戏文里的样子,别扭地拱了拱手。
阿蛮有样学样,也跟着拱了拱手,动作僵硬得像根木头。
鹦鹉则直接飞到了一张空着的椅背上,好奇地啄了啄光滑的扶手。
“小泉先生请坐。”苏婉清声音平淡,听不出喜怒,她示意丫鬟上茶。
精致的瓷杯里,碧绿的茶汤散发着清幽的香气。阿蛮看着那小巧的杯子,觉得一口就能喝干,有点不知所措。小泉倒是镇定,端起来吹了吹,抿了一小口,嗯,比他喝过的大碗茶不知好了多少倍,但他也品不出个子丑寅卯来。
寒暄过后,苏婉清并未直接提及所谓的“疑难病例”,而是话锋一转,开始了她的“考较”。
“小泉先生于市井之间,治愈诸多怪症,想必对江南常见病症,亦有独到见解。”她放下茶杯,目光平静地看向小泉,“譬如,这江南之地,湿气氤氲,百姓多患‘湿温’之症,初起发热恶寒,身重疼痛,胸脘痞闷,先生通常会以何法论治?”
来了!小泉心里一紧,这是要考他理论基础啊!他哪懂什么《伤寒论》《温病条辨》里的正经方子?
他硬着头皮,努力回忆师傅的教导和自己瞎琢磨的东西,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嘛……湿气重,就像衣服没拧干就穿身上,又潮又黏糊,当然不舒服!发热恶寒,是身体在跟湿气打架;身重疼痛,是湿气把筋骨都泡软了;胸脘痞闷,是湿气堵住了胸口的气管子!”
他一边说,一边比划:“所以,治法就是要把这湿气赶出去!我一般用……呃,比如用些能晒太阳、能吸水的草药,像藿香、佩兰什么的,煮水喝,再让病人多出点汗,把湿气从毛孔逼出去!要是肚子胀,就加点陈皮、茯苓,把水气往下导!”
他这套“晒衣服排水论”和“通管子导水论”,听得旁边侍立的苏府丫鬟嘴角微抽,努力憋着笑。
苏婉清面色不变,继续问道:“那若病人舌苔黄腻,脉象濡数,热象已显,又当如何?”
小泉眨巴眨巴眼:“舌苔黄腻?那就是湿气在里面捂久了,有点发酵变味了!脉象濡数?说明身体打架打得更激烈了!这时候,光晒太阳不行了,得加点能‘清热’的,比如……黄连?黄芩?反正就是那种苦了吧唧、能‘降火’的玩意儿,跟那发酵的湿气中和一下!”
他完全是凭借对药材性味的朴素理解和自己的“气感”在硬掰。
苏婉清听完,不置可否,又接连问了几个关于小儿疳积、妇人经闭等常见病症的治法。小泉的回答无一例外,全是这种“接地气”到近乎粗俗的比喻,什么“肚子里有虫就像米缸长了米虫,得用药把它药死再排出来”,“月经不通就像河道堵了,得疏通”等等,听得阿蛮都替他捏把汗。
苏婉清始终静静地听着,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偶尔在小泉某个特别离谱的比喻时,那清冷的眸光会微微闪动一下,不知是怒是笑。
一番“考较”下来,小泉感觉自己像是被放在文火上慢慢烤,后背都出汗了。他算是看出来了,这苏家小姐,压根就没打算轻易让他接触那个“疑难病例”,这是在掂他的斤两呢!
就在他以为这关过不去,准备找个借口开溜时,苏婉清却忽然停止了提问。她端起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然后放下,目光再次落在小泉身上,只是这一次,那目光里似乎少了几分审视,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
“小泉先生之法,果然……别具一格。”她缓缓开口,语气依旧平淡,“虽言辞质朴,不依常理,但细思之下,其核心要义,竟也暗合祛湿、清热、导滞等基本治法。”
小泉愣了一下,这是……夸他?虽然听着不太像。
“罢了,”苏婉清轻轻吐出一口气,仿佛做出了某个决定,“请随我来吧,那孩子……情况有些特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