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跨院·午后
春日的暖阳慵懒地洒在西跨院的小花园里。几株移植来的桃树,在崔令仪的精心照料下,枝头已缀满粉嫩的花苞,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草木香气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甜香——是田语不知从哪弄来的一小篮新鲜荔枝,正大大咧咧地放在石桌上。
陶夭夭坐在一株老桃树下的石凳上,背脊挺直却单薄。她微微侧着头,目光落在石桌旁那个胖大身影上,眼神依旧空茫,只是那层薄雾,似乎被眼前的热闹搅动得起了微澜。
田语正拿着一片奇特的、边缘带着锯齿的宽大树叶,对着阳光比划,唾沫横飞:
“瞧瞧!夭夭丫头,看出名堂没?这可不是普通叶子!岭南深山老林里才有,当地土人叫它‘鬼见愁’!为啥?嘿!你猜怎么着?它汁液沾身上,痒得能让人把皮挠破!可偏偏有种小虫,就爱啃它,啃得那叫一个香!啧啧,你说这世道,毒药也能成蜜糖……” 他一边说,一边夸张地做出浑身发痒扭动的样子,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夭夭没有笑,甚至连嘴角都没动一下。但她的目光,却随着田语手中那片“鬼见愁”叶子移动着。当田语提到“岭南”、“深山老林”时,她搭在膝上的指尖几不可察地蜷缩了一下,仿佛被无形的刺扎到。但很快,她的目光又掠过那篮红艳艳的荔枝,停留了一瞬。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无涯端坐于蒲团之上。一袭月白云纹纱裙铺陈开来,宛如盛开的雪莲。一张古朴的七弦琴横在膝前。她眼帘低垂,长睫在瓷白的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纤长如玉的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并未成调,只发出一连串清越如珠玉滚落、又带着一丝女性特有的空灵柔美的散音。那声音不高,却奇异地穿透了田语的大嗓门,如同一泓清冽甘泉,无声地流淌进这方小小的天地,带来一片清凉的宁静。
田语兀自讲得兴起,拿起一颗荔枝,三两下剥开,露出晶莹乳白的果肉,递向夭夭:“来来,尝尝!刚到的‘妃子笑’,甜得很!比你爹冰窖里那些贡品也不差!当年你爹……”他话音戛然而止,意识到失言,胖脸上掠过一丝懊恼,讪讪地把荔枝塞进自己嘴里,含糊道:“咳…甜!真甜!”
夭夭的身体在听到“冰窖”二字时,明显僵硬了一瞬。她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遮住了所有情绪。她放在膝上的手,慢慢握成了拳,指节泛白。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清泠、舒缓如月光流淌的琴音缓缓响起。无涯的指尖在琴弦上轻盈跳跃,奏的并非名曲,而是一段极简单、极温柔的旋律,如同母亲哼唱的摇篮曲,带着无限的包容与暖意,又似春日细雨,无声地滋润着干涸的心田。那琴音像一只温暖而坚定的手,轻轻覆盖在夭夭紧绷的心弦之上。
在那温柔得近乎悲悯的琴音包裹下,夭夭紧握的拳头,一点点、极其缓慢地松开了。僵硬的身体也微微放松,重新靠回石凳。她没有抬头看无涯,只是目光再次投向石桌上的荔枝,又缓缓移向头顶那片缀满花苞的桃枝。
阳光透过花苞的缝隙,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光斑。风过,几片细小的花瓣打着旋儿飘落,其中一片,正巧落在她微微摊开、不再紧握的手心里。
夭夭怔怔地看着手心那片柔软的、带着生命气息的粉色花瓣。她的指尖,极其轻微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迟疑,触碰了一下它。
然后,她做了一个让田语瞪大了眼睛,让花架下抚琴的无涯指尖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随即流淌出更轻柔绵长尾音的动作。
她缓缓地、极其小心地,将那片花瓣,轻轻放在了石桌上那颗剥开的、晶莹的荔枝果肉旁边。
没有言语。只有这一个微小的动作。
田语差点被嘴里的荔枝噎住,胖脸上先是惊愕,随即涌上巨大的惊喜,他强忍着没敢出声,只是咧开嘴无声地笑着,拼命向无涯的方向努嘴。
紫藤花架下,无涯依旧低垂着眼帘,专注抚琴,仿佛世间只有她与琴。只是那如古井般沉静的侧颜,在阳光与花影的映衬下,线条似乎柔和了一分。琴音依旧温柔,却仿佛将那份无声的欣慰,化入了每一个悠长的音符之中,更加熨帖地包裹着石凳上那个单薄的身影。
粉色的桃花瓣,依偎着莹白的荔枝肉。一个微小到几乎可以忽略的动作,却像一颗投入沉寂湖面的石子,终于激起了一圈微弱却真实的涟漪。
冰封的桃核深处,那沉睡的生灵,似乎被这鲜活的色彩、清甜的香气和那如月光般温柔包容的琴音,轻轻触动了一下。破壳而出的希望,虽渺茫如星火,却已悄然点燃。
新芽萌发之路,漫长且艰,但这第一步,终是在一个热闹的胖子与一个寂静如月的女子共同构筑的奇妙氛围中,迈了出去。
涟漪初起
日子在西跨院流淌,如同无涯指尖下无声滑过的琴音。田语依旧每日兴冲冲地来,带着他的“破烂”和永远讲不完的奇闻趣事。无涯则如一道安静的月光,准时出现在紫藤花架下,素手抚琴,不问世事。
陶夭夭依然是那个安静的影子。她坐在桃树下,目光或落在田语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上,或飘向远方,更多时候,只是垂着眼帘,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田语的大嗓门和无涯的清泠琴声,在她周围交织,却似乎未能真正侵入那层无形的壁垒。
然而,细心观察,便能发现那冰壳上细微的裂痕。
田语带回了一只草编的、极其精巧的蝈蝈笼,里面养着一只翠绿的小虫,鸣声清亮。
“瞧瞧这小东西!叫得多欢实!”田语献宝似的举到夭夭面前,“知道它吃啥不?嫩菜叶子!嘿,跟你一样,吃得精细!”
午后的阳光懒懒地穿过雕花窗棂,在青砖地上投下细碎的光斑。空气里浮动着干燥的草叶和旧书卷混合的微尘气息。夭夭的目光,像被一根无形的丝线牵引,第一次在那只悬挂在竹竿上的草编蝈蝈笼上,停留了许久。
那笼子精巧得很,细密的篾条交错,编成一个浑圆的小小牢笼。笼中,一点鲜亮的翠绿,是唯一的活物。一只青蝈蝈,正用它纤薄透明的翅翼,摩擦着身体,发出“聒聒——聒聒——”的鸣响。那声音并不嘹亮,带着一种被束缚住的、急促的单调,在这静室里固执地回旋。
夭夭就那样定定地看着。她素来清冷的眼神,此刻不再是完全的疏离,仿佛冰封的湖面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几不可察的涟漪。那涟漪里是什么?是困惑吗?好奇?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对这微小生命顽强鸣叫的讶异?她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又缓缓松开。
这细微的变化,没能逃过田语那双阅尽世情的眼睛。这位以博闻强识、风趣健谈着称的大儒,立刻像发现了稀世珍宝的契机。他精神一振,放下手中的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眼中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啊!夭夭,你瞧这小东西!” 田语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发现同道中人般的兴奋,“这便是‘百日虫’,也叫蝈蝈儿!别看它身量小,鸣叫起来可不输给夏日林间的蝉!你听这调门儿,清亮中带着股韧劲儿,是不是?它这翅膀啊,可不是用来飞的,是磨擦发声的利器,你细看,翅根这儿有块硬硬的翅锉……”
他滔滔不绝,从蝈蝈的习性、鸣叫的机理,讲到这笼子的精妙——用的是端午晒干的蒲草芯,老篾匠的独门手法,几股草茎如何绞缠、盘结,既要透气又要结实,让这小东西能安心待在里面鸣唱……他越讲越起劲,花白的胡须都随着语调动了起来。
说到兴头上,田语竟站起身,清了清嗓子,微微弓起背,模仿起蝈蝈的姿态。他鼓起腮帮子,眼睛瞪得溜圆,喉咙里发出一连串惟妙惟肖的“聒聒聒——吱吱——聒聒!”,那声音竟与笼中蝈蝈的鸣叫有七八分相似,甚至还带着点得意的抑扬顿挫。他那宽大的儒袍随着动作轻轻摆动,像极了卖弄本领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