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扇门是开了,但它更像是一张沉默的嘴,用空洞的轮廓诉说着已经发生的罪恶,却也邀请着新的黑暗进来。
胜利的阳光很温暖,可我脊背上的寒意,从未真正散去。
这份寒意,像植入骨髓的芯片,时刻提醒我,终点远未抵达。
回到我那间只有十平米的出租屋,我没有开灯。
城市的光污染从窗帘缝隙里挤进来,在墙壁上投下几道黯淡的光斑。
我踢掉鞋子,赤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径直走向书桌。
电脑屏幕还亮着,幽蓝的光映出我没有一丝血色的脸。
屏幕上不是电影,也不是社交软件,而是一张巨大的电子表格——《榕城镇近三年公立、私立学校代课教师流动记录》。
这是我利用社区档案管理员的权限,以“统计乡村教育人才流失状况”为由,从县教育局信息中心申请到的原始数据。
三千七百四十二条记录,涉及二百一十九所学校。
对普通人而言,这是足以引发密集恐惧症的无意义数据流。
但对我来说,这是战场。
我的大脑像一台超高频的处理器,自动过滤掉那些正常的调动、辞职、退休。
我的目光只锁定那些被标记为“个人原因离职”且“社保断缴超过十八个月”的条目。
一个、两个……当筛选进行到第七个名字时,我的指尖在触摸板上停住了。
周婉如。
二十七岁,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代课三年。
她最后服务的学校,是榕城镇中心小学——许明远最初任教,也是他罪恶开始的地方。
她的离职时间,恰好在许明远调往县实验小学的前一周。
一切都像巧合,但我的记忆不会被巧合欺骗。
我调出她的离职审批单扫描件,那是一张泛黄的、充满了时代感的表格。
在“主管领导签字”那一栏,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像毒蛇一样盘踞在那里。
我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一下,不是因为恐惧,而是某种压抑到极点的愤怒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我见过这个签名。
就在不久前,我整理县教育局“青少年心理健康发展”课题的申报草案时,那个“匿名指导专家”的签名,与眼前这个,出自同一支派克钢笔,同一个人的手。
现任县教育局副局长,张博文。
我终于看清了这张网。
它从许明远这个节点向上延伸,盘根错节,深深扎根在我们以为最安全、最值得信赖的土壤里。
周婉如不是第一个,恐怕也不是最后一个。
那些消失的“个人原因”,背后是多么巨大的深渊。
我没有立刻将这份证据提交给顾昭亭。
打蛇要打七寸,而现在,我只看到了蛇的鳞片。
我需要它自己动起来,暴露出脆弱的腹部。
第二天上班,我打印了一份长达十五页的《关于加强乡村学校心理辅导师资力量配置的几点建议》。
报告本身写得四平八稳,充满了官样文章的陈词滥调,足以让任何一个审阅者看到第三页就昏昏欲睡。
真正的杀招,藏在附录里。
附录三,标题是“优秀代课教师教学案例分享”,我只放了一个案例——周婉如在中心小学时撰写的一篇关于“如何引导内向学生进行课堂表达”的教学评价扫描件。
这份文件将按照规定流程,首先递交到教育局信访办,然后复印件会流转至人事科和分管副局长张博文的案头。
我要他看到这份文件,我要他知道,周婉如这个名字,已经被我从尘封的档案里挖了出来。
人的本能,就是在威胁逼近时,下意识地去掩盖自己留下的痕迹。
而他一旦动手,就会留下新的痕迹。
傍晚时分,天色阴沉,像是要下雨。
顾昭亭的身影如预料中一般出现在我家楼下的老槐树旁。
他穿着一件普通的黑色冲锋衣,拉链拉到顶,整个人融在渐浓的夜色里。
他没有上楼,只是在我走近时,递过来一个用物证袋密封好的黑色物体。
“化肥厂东侧的排水沟里捞出来的。”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像风吹过枯叶,“编号标签被酸性液体腐蚀了一半,但里面的序列码还能扫出来。”
我接过袋子,隔着塑料层能感觉到那冰冷的、带着水汽的金属质感。
借着路灯昏黄的光,我看到那是一块硬盘,外壳已经斑驳,但型号与从d31号箱体里找到的设备完全一致。
“运输组有个外围成员,在被捕前把这个转移了出去。他们以为藏得够深。”顾昭亭补充道。
我点点头,将物证袋揣进怀里,那股凉意仿佛直接贴上了我的皮肤。
“知道了。”
我没有邀请他上楼,我们之间的交流,早已超越了客套。
回到家,我反锁上门,从床底拖出一个看起来老旧不堪的微波炉。
这是姥爷生前留下来的老物件,被我拆掉了磁控管和高压变压器,只留下那个金属外壳和腔体,改造成了一个简易的法拉第笼——我最安全的信号屏蔽盒。
我把那块湿漉漉的硬盘放了进去。
深夜,社区服务中心的大楼一片死寂。
我借口要连夜更新“智慧养老关怀平台”的后台数据库,独自一人留在了机房。
服务器散热风扇的嗡鸣声像是这栋建筑唯一的呼吸。
我熟练地通过物理端口接入县政务内网,用一个早已准备好的、伪装成系统运维人员的临时账号,悄无声息地滑进了县教育系统的数据后台。
我的目标很明确:周婉如任教期间所有班级的学生花名册。
名单很快下载完毕。
我的大脑再次高速运转,将这些孩子的名字与我记忆中近几年的失踪、转学、休学名单进行交叉比对。
几分钟后,两个名字从上百个名字中跳了出来。
她们都在周婉如离职后不久,被父母以“严重情绪障碍”为由,转入了市里的特殊教育康复学校。
我的指尖发冷。
我继续深挖,调取了她们近期的康复记录。
在长长的用药清单上,我看到了一个陌生的医学名称。
但我的记忆立刻将它的化学分子式,与“定型剂a”的成分进行了匹配。
相似度,百分之九十八。
名称换了,包装换了,但药的内核,那种将活生生的人变成顺从“模型”的毒药,从未改变。
这不是治疗,这是漫长的、不见终点的控制。
凌晨两点,我终于解开了从排水沟里捞出的那块硬盘。
里面大部分数据都已损坏,但顾昭亭的技术团队还是修复了一小段加密音频。
我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
一阵电流的嘶啦声后,一个沙哑、气若游丝的女声断断续续地响了起来,像是从一口深井里传出的回音。
“……不要相信……不要相信培训手册上的课时安排……每周四……下午四点十五分,广播站的地下室……会有新的‘模型’入库……”
我的心脏猛地一缩。
这个声音……是周婉如。
我听过她留下的教学录音,虽然此刻她的声音充满了恐惧和绝望,但我能辨认出那独特的声线。
她还在说。
“……我说这些的时候……我已经不在……原来的身体里了……”
话音在这里戛然而止,只剩下无尽的、令人窒息的静默。
我猛地摘下耳机,抬头望向窗外。
远处山坡上,那个废弃多年的老广播站的发射塔,像一根巨大的黑色铁针,沉默地插在大地的皮肤上。
明天,就是周四。
而我现在终于明白,所谓的“模型入库”,从来就不只是简单的储存。
那些被送进去的孩子,他们被剥夺的不仅仅是自由。
这张网要的,是他们的声音、他们的记忆、他们作为“人”的一切。
我盯着窗外那根沉默的铁针,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中成型。
纪念和复仇是留给死者的,而对于还活着的孩子们,他们需要的不是悼词。
他们需要武器。
这一次,他们需要的武器,不再是修改过的诗句。
他们需要学会如何将自己的眼睛和耳朵,变成最锐利的镜头与麦克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