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万籁俱寂。
靖王府在经过白日凯旋的喧嚣后,终于沉入一片深沉的宁静。唯有巡夜侍卫规律而轻缓的脚步声,偶尔划破这片寂静,更添几分幽邃。
竹苑内,云暮屏息凝神,如同一抹真正的暮色烟云,悄无声息地融入了这片黑暗。她身着夜行衣,长发利落挽起,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白日里那份属于“云姨娘”的温顺与从容已彻底褪去,此刻的她,是听风楼主,是为了追寻真相不惜以身犯险的沈清辞。
她的目标,是萧衍位于前院的正书房。
那个地方,她曾与他并肩谋划,曾在无数个深夜里交换情报、分析局势,是他们信任与默契的见证。可如今,她却要像个窃贼一样,去那里偷窥一个可能颠覆一切的秘密。
林侧妃那淬毒般的话语,以及萧衍偶尔凝望她时,那复杂得让她心慌的眼神,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理智。
“画上是一位绝色美人,与妹妹你……倒有七八分相似呢。”
“落款,乃是先帝年号,旁边还提着一行小字——‘赠婉妃’。”
婉妃……萧衍的生母……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每一下都带着难以言喻的恐慌和一丝自嘲的悲凉。她与萧衍,从互相试探的对手,到生死与共的盟友,再到情愫暗生、彼此交付的恋人……这条路走得何其艰难?难道这一切的基石,竟建立在一个可笑的、源于她与另一个女子容貌相似的错觉之上?
她不愿相信,却又无法不去求证。
书房所在的院落守卫森严,明哨暗卡遍布,皆是萧衍亲手调教的玄甲卫精锐。然而,云暮对这里的布置太过熟悉——他曾为了她的安全,毫无保留地将几处关键的警戒暗号与机关枢纽告诉了她。这份曾经的信任,此刻却成了她探寻真相的钥匙,何其讽刺。
她如一只灵巧的狸猫,借助廊柱的阴影、假山的遮掩,完美地避开了所有巡逻的视线。指尖在冰凉的石雕上按特定顺序抚过,足尖点在青石板的缝隙之间,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轻盈,没有激起半分涟漪。
终于,书房那扇沉重的紫檀木门近在眼前。
她从发间取下一根细如牛毛的乌金探针,插入锁孔,内力微吐,伴随着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哒”声,门锁应声而开。
室内一片黑暗,唯有清冷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萧衍常用的龙涎香,以及淡淡的墨香,这是她熟悉且曾感到安心的气息。可此刻,这气息却让她喉咙发紧。
她没有点燃火折子,凭借着过人的目力和对书房布局的熟悉,径直走向靠墙的那排书架。指尖拂过冰凉的书脊,最终停留在第三排、靠右的一本《舆地纪胜》上。
就是这里。
她记得,有一次萧衍取东西时并未完全避开她,她眼角余光曾瞥见他触碰过这个地方。
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悸动,她学着记忆中的样子,指尖在书脊侧面的雕花上轻轻一按,随即向左旋转半圈。
“咔。”
一声轻微的机括响动,旁边书架侧面,一个隐蔽的暗格悄无声息地滑开。
云暮的心跳在那一瞬间几乎停止。她伸出手,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探入暗格之中。里面空间不大,她摸到了一个以细绳捆扎、触手冰凉滑腻的卷轴。
是它!
将画轴取出,暗格自动合拢,恢复原状。
她走到书案前,借着窗外透进的、水银般的月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展开了那幅画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角精致的宫装裙裾,然后是扶在栏杆上的、纤纤玉手。随着画卷向下展开,女子的全貌逐渐呈现——
眉如远山含黛,目似秋水横波,琼鼻挺翘,唇瓣饱满而色泽浅淡。那张脸……那张脸!
云暮的呼吸骤然停滞,浑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逆流,直冲头顶,让她一阵眩晕。
像!
太像了!
画中女子的容貌,与她足有七分相似!尤其是那眉眼间的神韵,那清冷中带着一丝若有若无忧郁的气质,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画中人年纪稍长,气度更为雍容华贵,带着久居宫闱蕴养出的威仪与沉淀,那是她如今尚未完全具备的。
她的目光死死钉在画卷右下角。
那里,一方鲜红的先帝私印赫然在目,印泥色泽历经岁月依旧夺目。旁边,一行清隽飘逸的小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她的视网膜上:
赠婉妃。
三个字,清晰无比,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瞬间击溃了她所有的侥幸心理。
“轰——!”
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开,震得她耳膜嗡鸣,眼前阵阵发黑。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疑虑,在这一刻被残酷地证实。
婉妃……萧衍的生母……
一幅由先帝亲笔题字、珍藏于萧衍书房暗格中的画像……
画中女子,与她沈清辞,容貌酷似……
这意味着什么?
无数被忽略的细节此刻疯狂地涌现、串联——
萧衍初见她时,那探究审视背后,或许并不仅仅是怀疑她的身份,还有这份惊人的熟悉感?
他后来对她超乎寻常的关注与维护,一次次破例,是否也掺杂了这层缘故?
母亲从未详细提及的外祖家,只说是江南小吏,可母亲那一手精妙的医术和偶尔流露出的、不似小门小户的气度,又作何解释?
沈家满门被屠,为何独独她这个“体弱”的幼女能侥幸逃生?是真的运气好,还是……有人刻意为之?与她这张脸有关吗?
一个荒谬而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般钻入她的脑海,让她四肢冰凉,如坠冰窟!
她是谁?
她真的只是沈家女吗?
她和婉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若她们血脉相连……那她和萧衍……
“不……”一声破碎的呜咽从她喉间溢出,她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狠狠撞上冰冷的书架,才勉强支撑住几乎软倒的身体。手中的画轴变得无比沉重,几乎要拿捏不住。
她与萧衍之间,那些耳鬓厮磨的温存,那些生死相托的瞬间,那些在无人知晓的暗夜里悄然滋长的情愫……难道从一开始,就笼罩在另一个女人的阴影之下?他看着她的时候,看到的究竟是她云暮,还是……画中人的影子?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痛得她无法呼吸。那种痛,比刀剑加身更甚,是一种从灵魂深处蔓延开来的、被彻底否定与欺骗的绝望。
就在这时——
“吱呀——”
书房的门,毫无预兆地被从外面推开。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披着满身清冷月华,迈步而入。萧衍似乎刚从宫中回来,身上还带着夜露的微凉气息。
他一眼就看到了站在书案旁、脸色惨白如纸、手中还握着那幅展开的画轴的云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萧衍的脚步顿在原地,脸上的神色在最初的惊愕过后,迅速沉了下去,变得复杂难辨。那双平日里或戏谑、或深沉、或温柔注视着她的眼眸,此刻锐利如鹰隼,紧紧锁住她,里面翻涌着震惊、一丝被触及逆鳞的怒意,以及……一种云暮看不懂的、深沉的痛楚。
“你在做什么?”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寂静,每一个字都像是裹着冰碴。
云暮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她努力想维持住平日的冷静,想扯出一个嘲讽的笑,问他这画中人是谁,问他为何珍藏,问他是否因这相似的容貌才对她另眼相看……
可所有的言语都哽在喉咙里,化作一片灼热的酸涩。
她只是看着他,用那双盈满了震惊、伤痛与难以置信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月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也照亮了画中女子与她酷似的容颜。
三人之间,仿佛形成了一种诡异而残酷的对峙。
真相的碎片已赤裸裸地摊开在眼前,拼凑出的,却是一个足以将两人都撕裂的、鲜血淋漓的谜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