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祁钰的目光,从那幅他亲手画下的帝国蓝图上,缓缓移开。
他看着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的袁彬。
“议和?”
他的声音很轻,听不出喜怒,却让御书房内的温度骤然降了几分。
袁彬的身体抖得更厉害了。
他知道,御座上的这位新君,刚刚用一场神迹般的胜利洗刷了土木堡的耻辱。
也先,这个名字,此刻在京城是失败与狼狈的代名词。
“是……是的,陛下。”
袁彬的声音嘶哑,他从怀中掏出一份用火漆封死的竹筒,双手高高举过头顶。
“瓦剌使团已至居庸关下,这是他们派人送来的国书。”
兴安快步上前,接过竹筒,呈递给朱祁钰。
朱祁钰没有立刻去接。
他的手指,还停留在地图上“和林”的位置。
那支朱砂笔的笔尖,几乎要戳穿厚实的舆图。
也先输了。
输得丢盔弃甲,连帅帐都被自己一炮端了。
他凭什么议和?
他拿什么议和?
朱祁钰的脑海中,闪过一个他最不愿去想的可能。
他接过竹筒,指尖轻轻一捻,火漆应声而碎。
他抽出里面的那卷羊皮纸,展开。
上面的字迹潦草而张狂,带着草原人特有的风格。
内容却简单得可怕。
“瓦剌太师也先,愿与大明永结盟好。”
“为示诚意,愿归还……太上皇帝。”
太上皇帝。
这四个字,像四根烧红的铁钉,狠狠扎进了朱祁钰的眼睛里。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显得格外刺耳。
袁彬依旧跪在地上,头颅深埋,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他能感觉到,一股冰冷到极点的气息,正从御座之上弥漫开来。
朱祁钰捏着那张羊皮纸。
纸张的边缘,仿佛带着刀锋,割得他指尖生疼。
他赢了北京保卫战。
他登上了九五之尊。
他刚刚还在舆图之上,指点江山,规划着一个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也先,那个被他击败的丧家之犬,只用了四个字,就将他所有的豪情壮志,浇上了一盆冰水。
不,那不是冰水。
那是一把刀。
一把比瓦剌人的弯刀更锋利,更致命的刀。
一把看不见血,却能将他这个景泰皇帝,将整个新生的大明政权,凌迟处死的刀。
接?
把朱祁镇接回来?
那他这个皇帝算什么?一个窃取了兄长皇位的卑劣小人?
一个临时的替代品?
到时,是“两龙治世”,还是天下人逼着他退位还政?
他的皇位,他用一场场豪赌换来的皇位,将瞬间变得摇摇欲坠。
不接?
那更是自寻死路。
抛弃蒙尘北狩的兄长,不忠不孝,不仁不义。
天下悠悠众口,会将他活活淹死。
他刚刚通过“天命在握”光环建立起来的神圣光环,会立刻碎成一地齑粉。
好一个也先。
好一招釜底抽薪。
战争上拿不回来的东西,他想在谈判桌上,加倍拿回去。
“陛下……”
袁彬终于忍不住,颤抖着开口。
“瓦剌使团,还在关外等着……兵部与鸿胪寺,不知该如何……处置。”
朱祁钰缓缓抬起头。
他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比平日里更显苍白。
可他的眼神,却平静得可怕。
“让他们等着。”
他将那张羊皮纸,随手扔在御案上,仿佛那只是一张无足轻重的废纸。
“明日,大朝会。”
……
翌日,奉天殿。
新君登基的喜气还未完全散去。
文武百官身着崭新的朝服,精神焕发,脸上都带着一股难以掩饰的振奋。
尤其是以于谦为首的主战派官员,个个昂首挺胸。
他们看着端坐于龙椅之上的景泰皇帝,眼中满是崇敬与期待。
他们等待着新君颁布新的政令,带领这个浴火重生的帝国,走向中兴。
罗通站在武将队列的最前方,一身崭新的定远伯爵服,让他那魁梧的身躯更显挺拔。
他感觉自己浑身都是用不完的力气。
只要陛下一声令下,他现在就敢带兵杀出关外,直捣和林。
朱祁钰的目光,从一张张兴奋的脸上扫过。
他看到了于谦眼中的光。
看到了罗通身上的火。
也看到了那些旧臣眼中,尚未完全消散的敬畏与惶恐。
多好的一副君臣同心图。
可惜,马上就要被撕碎了。
“众卿。”
他开口,声音在宏伟的大殿中回荡,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
殿中的嗡嗡议论声,瞬间消失。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昨日,朕收到一份来自北方的国书。”
朱祁钰的声音不带一丝波澜。
“瓦剌太师也先,遣使求和。”
话音落下,殿中一片哗然。
“求和?也先那厮被打怕了?”
“哈哈,早知今日,何必当初!活该!”
“陛下天威,蛮夷慑服!”
官员们交头接耳,脸上都露出了理所当然的得意与轻蔑。
在于谦和罗通等人看来,这更是彰显陛下神武的又一铁证。
打得你不敢再战,只能摇尾乞怜。
朱祁钰没有制止他们的议论。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像是在看一出与自己无关的戏。
直到殿中的议论声渐渐平息,他才缓缓开口,说出了后半句话。
“为了表示诚意,也先愿意……”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
“归还太上皇。”
轰!
仿佛一道无声的惊雷,在奉天殿内轰然炸响。
刚刚还喧闹得意的大殿,在这一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的表情,都凝固在了脸上。
那些笑容,那些得意,那些轻蔑,瞬间碎裂,变成了一种混合着惊骇、茫然与恐惧的空白。
空气,仿佛变成了凝固的铅块,压得每一个人都喘不过气。
一名刚刚入仕不久的年轻御史,还没明白其中的关节,下意识地就要开口。
“此乃天大……”
“闭嘴!”
他身旁一名年长的官员,脸色惨白,猛地拽了他一把,那眼神,像是要吃人。
年轻御史吓得一个哆嗦,瞬间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冷汗“唰”地一下就冒了出来。
朱祁钰的目光,落在了于谦的身上。
这位刚刚被他加封为太子少保,正值人生顶点的兵部尚书,此刻脸上的血色已经完全褪去。
他的背脊依旧挺得笔直,但那双曾燃着火焰的眼睛,此刻却黯淡无光,只剩下无尽的凝重。
他又看向罗通。
这位新晋的定远伯,那只没有受伤的手,已经死死攥成了拳头,手背上青筋暴起。
他脸上的肌肉在微微抽搐,像一头被激怒,却又被无形锁链捆住的猛兽。
整个奉天殿,数百名大明的精英,文臣武将。
他们可以血战城头。
他们可以直面刀锋。
他们可以为了保家卫国,流尽最后一滴血。
可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个人,敢开口说一个字。
因为他们都明白。
也先送回来的,不是那个在土木堡葬送二十万大军的废物皇帝。
他送来的,是一把刀。
一把足以颠覆景泰朝廷,让大明重新陷入内乱深渊的,诛心之刀。
这把刀,裹着“孝道”的糖衣,藏着“伦理”的剧毒。
无人能挡。
无人敢挡。
整个新生政权,在它最辉煌的时刻,迎来了最致命的考验。
朱祁钰坐在那张冰冷的龙椅上。
他看着阶下那一张张或惊恐,或凝重,或茫然的脸。
他看着沉默的于谦。
他看着愤怒的罗通。
他看着那些在角落里,眼中闪烁着莫名光芒的旧臣。
接,还是不接?
这个烫手的山芋,这个要命的难题,最终,还是摆在了他的面前。
他知道,他必须做出选择。
而这个选择,将决定大明,是走向他规划中的那个铁血盛世。
还是,坠入“两龙治世”的内乱深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