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寒风卷过江宁城外的荒僻官道,吹动着枯枝,发出呜咽般的声响。那辆险些遭遇不测的青篷马车已在三名灰衣护卫的示意下,由受伤的车夫老赵勉强驾着,朝着林府方向疾驰而去,车厢内的林婉儿主仆惊魂未定,心中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庆幸与重重迷雾。
而那三名行事利落的灰衣人,并未随之离去。其中两人如同拖拽死物般,将那三名被制服、或重伤或昏迷的蒙面歹徒,迅速拖入道旁更深、更隐蔽的枯木林深处。另一人则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再无任何眼线踪迹。
林中一片空地上,积雪未融,月光透过光秃的枝桠,投下冰冷破碎的光斑。三名歹徒被随意丢在地上,那名手腕被铁蒺藜贯穿、一直在呻吟的歹徒,此刻因疼痛和恐惧而瑟瑟发抖;那名被击晕的歹徒刚刚转醒,眼神迷茫而惊恐;为首那高壮歹徒,虽腹部遭受重击,臂上带伤,却仍强自硬气,恶狠狠地瞪着眼前的灰衣人,试图维持最后的凶狠表象。
灰衣人头领,也就是方才与林婉儿对话的那位青年,此刻摘下了简易的面罩,露出一张棱角分明、神色冷峻的脸庞。他目光如鹰隺般扫过三名歹徒,并未立即开口,而是对同伴微微颔首。
一名灰衣人会意,上前一步,二话不说,直接一脚狠狠踩在那名呻吟歹徒受伤的手腕上。
“啊——!”凄厉的惨嚎瞬间划破寂静的夜空,令人毛骨悚然。
灰衣人头领这才缓缓蹲下身,冰冷的目光直视那因剧痛而涕泪横流的歹徒:“说,谁派你们来的?目的何在?”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仿佛寒冰刺骨。
那歹徒痛得几乎晕厥,心理防线早已濒临崩溃,带着哭腔嘶喊道:“…是…是黑水巷的‘瘦猴’…是‘瘦猴’出钱让我们干的…好汉饶命!饶命啊!”
“瘦猴?”灰衣人头领眉头微蹙,显然对此等底层喽啰的名号并不熟悉,“说清楚!他的上线是谁?受何人指使?”
“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啊!”歹徒拼命摇头,“‘瘦猴’只给我们钱,交代了事情…让我们绑了那林家小姐,剥…剥了外衫扔到景珩商行附近…再散播谣言,说是那商行的东家萧景珩见色起意,欲行不轨…其他的,小的真的不知道了!好汉爷明鉴!”
此时,那名刚苏醒的歹徒也吓得魂不附体,连连磕头:“是极是极!‘瘦猴’只说事成之后还有重赏,若敢泄露半分,便要我等全家性命…好汉饶命!我等也是被钱蒙了心,被迫行事啊!”
灰衣人头领目光转向那名始终咬牙硬撑的高壮头目:“你呢?也没什么想说的?”
那高壮头目啐出一口血沫,眼神闪烁,强作镇定:“哼!江湖规矩,拿钱办事,不问出处。今日栽在你们手里,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休想从老子嘴里套出话!”
灰衣人头领闻言,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倒是条硬汉。可惜,用错了地方。”他站起身,对同伴淡淡道,“看来,需要帮他回忆一下。”
另一名灰衣人立刻上前,手法娴熟地在那高壮头目身上几处穴位猛然击打。那头目顿时浑身剧烈抽搐,面色涨红发紫,眼球暴突,仿佛承受着难以想象的巨大痛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窒息声,先前那点硬气瞬间荡然无存,只剩下最原始的恐惧与求生欲。
“我说!我说!快停下!”他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求饶。
灰衣人停下动作。高壮头目如同离水的鱼一般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衣背,再不敢有丝毫隐瞒,断断续续地道:“…是…是李府…李晟公子…身边的亲随…暗中找的‘瘦猴’…牵的线…具体…具体是何人最终主使…‘瘦猴’那般层级…定然不知…但我等隐约听闻…听闻…此事牵扯极大…似乎…似乎与京城来的某位贵人有关…”
“京城来的贵人?”灰衣人头领眸光一凝,“说仔细些!是哪位贵人?姓甚名谁?”
那高壮头目艰难地吞咽了一下,眼中恐惧更甚:“…小的…小的实在不知其名…只偶然听‘瘦猴’醉酒后吹嘘…说…说这是‘天大的买卖’…要那萧景珩身败名裂…永世不得翻身…”
“尔等所言,若有半句虚言,可知后果?”灰衣人头领声音森寒。
“不敢!不敢!句句实言!好汉爷明察!”三名歹徒磕头如捣蒜。
灰衣人头领沉吟片刻,对同伴道:“将他们分开,详细录下口供,画押按印。尤其关于李晟亲随、‘瘦猴’以及‘京城贵人’的线索,务必问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是!”两名灰衣人立即行动,将三名歹徒分隔开来,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开始逐一进行严密而高效的审讯。他们深谙审讯之道,时而厉声恫吓,时而巧妙引导,不断核对细节,确保口供的真实性与一致性。林中不时传出歹徒惊恐的应答声和画押时的颤抖呜咽。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三份详细且相互印证的口供已然成型,白纸黑字,指印鲜红,将李晟通过亲随勾结黑道人物“瘦猴”,欲绑架林婉儿陷害萧景珩,以及幕后可能牵扯“京城贵人”的阴谋,清晰地勾勒出来。
灰衣人头领仔细翻阅口供,确认无误后,将其小心收好。他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瘫软在地的三名歹徒,冷声道:“暂且留尔等性命,以待对质。若敢翻供,后果自负!”随即,他命同伴将三名歹徒牢牢捆缚,塞住嘴巴,隐匿于林中更深处,派人严密看管。
“头儿,此事牵涉甚大,需立即禀报主上。”一名灰衣人低声道。
头领颔首:“你二人在此看守人证。我即刻回城面禀。”
话音未落,其身影已如鬼魅般掠出,迅速消失在沉沉的夜色之中,直奔江宁城内某处极为幽静隐秘的别院。
…
别院深处,灯烛柔和。梁婉清并未安歇,正坐于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着一卷书册。她派出的护卫皆是她精心挑选的皇家影卫,能力超群,按理说应对此种突发状况应无问题。然此事牵扯到林婉儿,更隐隐指向萧景珩,让她心中难免有一丝难以言喻的牵挂与不安。
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叩击声,三长两短,是她与影卫约定的暗号。
“进来。”梁婉清眸光一凝,沉声道。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滑入室内,正是那名灰衣人头领。他单膝跪地,垂首恭敬道:“启禀主上,事已办妥。林小姐受惊,但安然无恙,已护送回府。匪徒共计三人,已全部擒获,并进行了单独审讯。”
梁婉清心中稍安,语气却依旧平稳:“可问出幕后主使?”
影卫头领自怀中取出那三份口供,双手呈上:“据三名匪徒分别供述,线索均指向江宁府李晟公子及其亲随。他们通过一个名为‘瘦猴’的黑道中间人,出资雇佣此三人,意图绑架林小姐,剥衣弃于景珩商行附近,并散播谣言,污蔑萧景珩公子见色起意,欲行不轨,以此彻底毁其文名与前程。”
梁婉清接过口供,迅速浏览,越看,脸色越是冰寒。当她看到那“剥衣弃置”、“污蔑陷害”等字眼时,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自心底猛然窜起!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好毒辣的计策!此计若成,林婉儿名节尽毁,一生尽毁!萧景珩更将百口莫辩,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这已非简单的打压,而是彻头彻尾的毁灭!
然而,当她看到最后,关于那“京城来的贵人”、等模糊却极具指向性的供词时,她的震怒瞬间达到了顶点!
“砰!”她猛地一拍案几,霍然起身,周身散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凛冽威仪,那是属于天家帝女的真正锋芒!
“萧!景!禹!”三个字从她齿缝间冷冷迸出,带着滔天的怒意,“果然是他!竟真是他!”
她先前虽有猜测,但始终不愿相信他竟会卑劣至此,动用如此下作、狠毒的手段,去对付自家兄长!这已完全超出了政斗或打压的范畴,而是人性彻底的扭曲与沦丧!
为了打压萧景珩,他竟不惜残害无辜女子,践踏士林底线!此举若传扬出去,不仅皇室颜面扫地,更会引发朝野巨震!
梁婉清气得浑身微微发抖,美眸之中寒光四射,“你眼中可还有半分法度?可还有半分为人的底线?!竟与地方纨绔勾结,行此等魑魅魍魉之举!简直…简直是丢尽了脸面!”
影卫头领垂首屏息,不敢言语。他从未见过公主殿下如此震怒的模样。
梁婉清在室内快步踱了几步,努力压下翻涌的气血。她知道,此刻绝非意气用事之时。萧景禹远在京城,且此事做得极为隐秘,仅凭这几个底层歹徒的模糊供词,根本不足以直接指证一位当朝皇子。贸然揭穿,反而可能打草惊蛇,甚至被反咬一口。
必须冷静!必须用更稳妥、更有效的方式,将此事的危害降至最低,并给予对方一记沉重的反击!
她停下脚步,眸光锐利如刀,脑中飞快权衡。此事发生在江宁地界,绑架官眷、阴谋陷害,乃地方官府职责所在。若由江宁府尹秉公办理,顺藤摸瓜,即便最终无法直接牵扯出萧景禹,也足以斩断其在江宁的爪牙,将李晟及其党羽彻底暴露于阳光之下,接受律法的严惩!如此,既可保全林婉儿名节,又可还萧景珩清白,更能重重敲打萧景禹,令其不敢再在江宁地界轻易妄为!
“江宁府尹赵文渊…”梁婉清沉吟道。此人虽略显圆滑,但并非毫无风骨之徒,且其座师与父皇颇为亲近,应能领会其中深意,至少不敢公然包庇。
心意已决,她立刻转身,对影卫头领沉声吩咐:“即刻备车!你亲自持我信物,押送那三名匪徒及其口供,秘密前往江宁府衙,面见府尹赵文渊!将今夜之事,一五一十告知于他。言明此案关乎官眷安危、士林清誉,更可能牵扯京城势力,嘱他务必排除干扰,彻查到底!务必揪出那‘瘦猴’及李晟亲随,将所有涉案人等,一网打尽!但关于‘京城贵人’之语,暂且压下,只需让他知晓此事背后水深,绝非寻常案件即可。”
她自怀中取出一枚小巧玲珑、触手温润的羊脂玉牌,其上以古篆浅刻一个“梁”字,递了过去:“将此玉牌交予赵文渊,他自会明白该如何做。”此玉牌虽非皇家制式,但其材质与雕工皆非凡品,乃她离京时父皇所赐心爱之物,足以代表她的身份与意志。
“是!属下遵命!”影卫头领双手接过玉牌,郑重应道。他深知此事重大,不容有失。
“记住,行动务必隐秘!”梁婉清再次叮嘱,“勿要惊动任何人,尤其是李府那边。务必将人证、口供安然送达赵府尹手中!”
“主上放心!属下必不辱命!”影卫头领行礼后,身形一闪,迅速退去,安排后续事宜。
室内重归寂静。梁婉清独立于灯下,胸中怒潮仍未平息。她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面颊,试图让自己更冷静一些。
望着窗外沉沉的夜空,她仿佛能看到京城方向那双阴鸷而傲慢的眼睛。萧景禹…你竟如此迫不及待,如此不择手段了吗?
今日之事,若非她早有防备,暗中派人护卫与萧景珩相关之人,后果不堪设想!
你既出手如此狠毒,便休怪我…出手反击了。”她低声自语,眸光清冷而坚定,“这江宁城,乃至这天下,终究不是你可以为所欲为之地。你想毁了他,我偏要护他周全!你想搅动风雨,我偏要还这世间一个清明!”
她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心中已有了更深的计较。未来的斗争,恐怕将更加激烈和直接。
但,她无所畏惧。
只是…想到萧景珩此刻或许还不知自己刚从怎样一场可怕的阴谋边缘擦身而过,她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复杂的情绪。是庆幸,是后怕,亦或是一份难以言喻的…守护之心。
“萧景珩…”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目光望向景珩商行的方向,眼神渐渐变得深邃起来。
今夜,江宁府的夜空下,一场始于阴谋的暗流,终将化为一场公正的审判。而这场审判的序幕,已由她亲手拉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