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汝桢的接风宴请帖,烫金大字,措辞客气,却透着一股不容拒绝的意味。萧景珩捏着请帖,指尖微微发凉。这三日间,他按兵不动,白日里依旧与崔文博虚与委蛇,查阅那些早已被精心修饰过的卷宗,夜里则通过展鹏与谢龙王保持单线联系,暗中布局。谢龙王手下精干弟兄,已奉命秘密监视那处位于城郊、伪装成废弃粮仓的私盐中转货栈。
宴无好宴,此乃共识。潘汝桢此时设宴,绝非单纯接风,更像是一场火力侦察,一次敲山震虎。萧景珩心知,自己踏入淮安以来的所有举动,哪怕再隐秘,恐怕也难逃对方眼线。此番宴会,是危机,亦是契机——一个近距离观察对手、甚至从中寻找破绽的契机。
三日转瞬即逝。是夜,漕运总督府邸张灯结彩,宾客盈门。淮安府有头有脸的官员、与漕运相关的世家大族、各大商号东主齐聚一堂,气氛看似热烈融洽。萧景珩身着伯爵常服,携凌云、雷厉二人赴宴。凌云、雷厉虽为护卫,按例不得入正厅,但萧景珩以“初来乍到,需人随侍”为由,获准带至厅外廊下候命。
潘汝桢亲自在府门迎候,他年约五旬,身材微胖,面色红润,未语先笑,一副和气生财的模样,但那双细长眼睛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透出久居上位的深沉与算计。
“文安伯大驾光临,真令寒舍蓬荜生辉啊!”潘汝桢热情地挽住萧景珩的手臂,语气亲热,“早就听闻伯爷诗才冠绝古今,今日一见,果然风采非凡!快请,快请!”
宴设于总督府花园水榭,丝竹悦耳,觥筹交错。潘汝桢将萧景珩奉为上宾,安排在自己右下首,崔文博等官员作陪。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场面话说过一轮后,潘汝桢话锋一转,看似随意地笑道:“文安伯奉旨整顿漕运,实乃我漕司上下之幸。近来查阅卷宗,不知伯爷可有何高见?若有疑难之处,老夫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顿时,满座目光聚焦萧景珩。这话问得刁钻,若说无事,显得无能;若直言弊病,便是当场打脸,易激化矛盾。
萧景珩放下酒杯,神色从容,微微一笑:“潘督台客气了。晚辈初来,正在熟悉事务。观近年漕粮账目,数额浩大,流程繁复,潘督台与诸位同僚兢兢业业,维持此等要务,实属不易。只是……”他略作沉吟,目光扫过在场官员,“近日偶见一些陈年旧案卷宗,提及漕粮‘漂没’之数,似乎年有递增,虽在定额之内,然积少成多,亦是一笔巨款。不知现今此例如何?可有善策加以节制,为国库省费?”
他避重就轻,不提眼前,只引述“陈年旧案”,将问题抛回给潘汝桢,既点了“漂没”这个敏感话题,又显得是为国着想,姿态谦和。
潘汝桢眼底闪过一丝阴霾,随即哈哈一笑:“伯爷心细如发,关心国用,令人佩服。这‘漂没’之例,乃前朝旧制,实为弥补漕运途中风雨、鼠耗、偷漏等难以避免之损。近年来河道不畅,匪患偶有,损耗确实稍增。老夫亦曾思虑改革,然牵一发而动全身,还需从长计议啊。” 他将责任推给客观原因,轻描淡写。
席间几位官员立刻附和,纷纷诉苦,言及漕丁辛苦,河道艰难,仿佛“漂没”理所应当。
萧景珩心中冷笑,面上却点头称是:“原来如此,是晚辈思虑不周了。看来欲革弊政,非一日之功,需洞悉诸般情由,方可行事。” 他再次强调“洞悉情由”,暗示自己不会偏听偏信。
这时,坐于末席的一位瘦小师爷模样的人,似是酒酣耳热,起身敬酒,谄笑道:“萧伯爷诗名满天下,今日盛宴,岂可无诗?不如请伯爷即席赋诗一首,以记今日之盛,亦让我等淮安士绅,沾沾文气?”
此议一出,满座叫好。这分明是故技重施,想将萧景珩拉回“诗仙”的框架,避免他深入实务话题。
萧景珩目光一冷,正欲推辞,潘汝桢却抚掌笑道:“妙极!妙极!久闻伯爷七步成诗,今日定要一睹风采!”
众目睽睽之下,若再推辞,反倒显得怯场或不合群。萧景珩心念电转,忽见窗外运河之上,漕船灯火如星,心有所感,朗声道:“既然潘督台与诸位盛情,晚辈便献丑了。今日见此漕运繁盛景象,偶得几句,题为《淮安漕夜》。”
他略一沉吟,吟道:
“星火缀长河,千帆载粟过。
但祈风浪静,莫使怨声多。”
诗很短,语言平实,却意味深长。前两句写漕运夜景之盛,后两句笔锋一转,表达希望漕运平安、减少民怨的愿望。这“怨声多”三字,看似寻常祝愿,在此情此景下,却隐隐刺中了在座诸人的心事。
一时间,满场寂静。潘汝桢脸上的笑容僵了僵,随即强笑道:“好!伯爷心怀黎民,诗句虽简,意境高远!来,满饮此杯!”
宴会气氛,自此蒙上一层微妙的阴影。萧景珩借此诗,既应付了场面,又再次表明了自己关注民生的立场,与漕司官员形成了微妙的对峙。
宴席终了,萧景珩告辞离去。潘汝桢送至府门,笑容依旧,眼神却冷了几分。望着萧景珩远去的背影,他对身旁心腹低声道:“此子,非易与之辈。文的不行,看来……得动点真格的了。告诉那边,手脚干净点。”
夜色中,萧景珩登上马车,面色沉静。凌云低声道:“大人,宴间有几人眼神不善,似有杀机。”
萧景珩闭上眼,淡淡道:“知道了。告诉展鹏,那边可以动了。我们也该收网了。”
总督府的夜宴,表面上宾主尽欢,暗地里已是刀光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