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时,城市还陷在一片混沌的寂静里。医院住院部的走廊上,感应灯在有人经过时才会亮起一圈昏黄的光,转瞬又沉入更深的黑暗。玻璃窗上蒙着层薄薄的晨雾,像谁不小心泼洒的牛奶,将外面的世界晕染成一片模糊的白。
糖糖的病房里只开着盏壁灯,暖黄色的光线从天花板垂落,刚好落在病床中央。小姑娘侧卧在白色的被褥里,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仿佛还在母体里时的姿态。她的脸颊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干裂起皮,像是久旱的土地。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下,投出两道浅浅的阴影,随着呼吸轻轻颤动,像一只受伤的蝴蝶,正拼尽全力扇动着残破的翅膀。
苏暖坐在床边的陪护椅上。那把椅子显然有些年头了,椅面的皮革磨出了细密的纹路,靠近扶手的地方甚至露出了底下浅棕色的木头,摸上去带着种温润的凉意。她的背挺得笔直,可肩膀却微微塌陷着,像是扛不住这连日来的煎熬。眼下的青黑浓得像化不开的墨,顺着眼角往下蔓延,将那双往日里总是清亮的眼睛衬得疲惫不堪。
她的右手捏着根细细的棉签,棉签头吸饱了温水,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凑近糖糖的嘴唇。指尖因为长时间保持同一个姿势而泛着青白,指关节微微凸起,连带着手臂都有些僵硬。可那动作却轻得不能再轻,仿佛眼前不是个活生生的孩子,而是件一碰就会碎的琉璃制品。
“嘀嗒,嘀嗒。”
心电监护仪规律的声音在病房里回荡,像一座老旧的摆钟,不急不慢地丈量着时间。输液管里的药液顺着透明的管子缓缓滴落,在连接针头的地方聚成小小的水珠,又悄无声息地渗入皮肤。苏暖的目光始终胶着在女儿脸上,睫毛上沾着的细小泪珠还没干透,那是凌晨时分糖糖短暂醒来时,因为疼痛哭闹,她跟着掉的眼泪。
此刻她的世界仿佛被按下了静音键,厉墨琛的名字、那些纠缠不清的过往、甚至是自己手掌上还在隐隐作痛的伤口,都被远远地隔绝在病房之外。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等天亮了,糖糖会不会好一点?
“砰——!”
一声巨响毫无预兆地炸开,像是有人用重锤砸在了门板上。病房的门被从外面狠狠踹开,合页发出一阵痛苦的呻吟,门板撞在墙上又弹回来,震得门框上的漆皮簌簌落下,像场突如其来的小雪。输液架被震得轻轻摇晃,管子里的药液滴落得更快了些。
苏暖的肩膀猛地一颤,手里的棉签却稳稳地停在离糖糖嘴唇半寸的地方,没有丝毫偏移。她甚至没有立刻抬头,只是长长的睫毛像受惊的蝶翼般剧烈地颤动了几下,随即又恢复了死水般的平静。那是一种被生活磋磨出的本能——无论天塌下来,都不能惊扰到怀里的珍宝。
厉墨琛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逆着走廊里的光线,高大的身形在地面投下道扭曲的影子,看不清脸上的表情,只能看到个棱角分明的轮廓。他穿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西装,昂贵的面料却掩饰不住一身的狼狈:领带歪歪斜斜地挂在颈间,衬衫领口松开两颗扣子,露出线条清晰的锁骨,平日里梳得一丝不苟的头发此刻凌乱地搭在额前,几缕湿发黏在汗津津的皮肤上。
他大步流星地闯进病房,意大利手工皮鞋踩在光洁的地板上,发出“噔噔”的声响。那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是一把重锤,一下下砸在人的心脏上。随着他的靠近,一股混合着雪茄、古龙水和淡淡血腥味的气息扑面而来,其中还夹杂着种难以言喻的压迫感,让空气都仿佛变得粘稠起来。
阴影瞬间笼罩了整张病床,像一块巨大的黑布,将苏暖和糖糖都裹了进去。厉墨琛停在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苏暖,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声。他的眼睛里像是有两团熊熊燃烧的火焰,猩红的光从瞳孔里溢出来,几乎要将眼前的人烧成灰烬。可在那愤怒的深处,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像迷雾里的荆棘,尖锐而刺人。
他突然抬手,从西装内袋里抽出一张纸。因为动作太急,纸张边缘被捏得发皱,甚至有些地方已经撕裂。那是张b超单,白色的纸面上印着模糊的超声影像,边缘处还沾着几滴暗红色的血迹,像几朵开败的花,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厉墨琛将b超单狠狠举到苏暖眼前,纸张因为他的用力而剧烈颤抖,发出“哗啦”的声响。他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背上青筋暴起,显然是压抑着极大的怒火。
“解释。”
两个字从他齿缝里挤出来,带着冰冷的寒意,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直刺向苏暖的心脏。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连心电监护仪的声音都变得迟缓起来。
苏暖的目光终于缓缓从糖糖脸上移开。她的动作慢得像电影里的慢镜头,先是眨了眨眼,似乎还没从刚才的专注中回过神来,随即才一点点抬起头,看向厉墨琛手里的b超单。
她的眼神很平静,像一潭不起波澜的深水,无论投进什么石子,都泛不起半点涟漪。可当她的目光落在那张模糊的超声影像上时,瞳孔还是微微收缩了一下。影像旁边用黑色的宋体字清晰地标注着:【孕6周,单活胎,建议终止妊娠】。
那几行字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苏暖记忆深处的闸门。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血淋淋的过往,如同潮水般汹涌而出,瞬间将她淹没。
突然,她笑了起来。
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水面,却带着种尖锐的穿透力,扎得人心里发慌。那笑声里没有半分喜悦,只有浓得化不开的嘲讽,像冬日里的寒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带着刺骨的凉意。其中还夹杂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仿佛是从灵魂深处溢出来的,听得人眼眶发酸。
“厉总现在怕了?”苏暖的声音带着笑后的沙哑,却依旧没有一丝温度,像寒冬里冻在冰面上的石头,“怕我利用孩子敲诈?”
她说着,突然抬手,动作快得让人猝不及防。只听“嘶啦”一声,她病号服的衣领被猛地扯开,露出了白皙纤细的脖颈,以及锁骨下方三寸那片皮肤。
那里有一道疤。
那道疤大约有三指宽,从锁骨下方一直延伸到肋骨边缘,颜色是种丑陋的暗红色,边缘处因为增生而微微凸起,像一条肥硕的蜈蚣,正死死地趴在她的皮肤上。疤痕的中间部分颜色更深些,能隐约看出缝合的痕迹,像一道道扭曲的闪电。这道疤与她周围光滑细腻的肌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每一寸都在无声地诉说着曾经的痛苦。
厉墨琛的目光落在那道疤痕上时,整个人像是被施了定身咒,瞬间僵住了。他脸上的愤怒像是被按了暂停键,瞳孔猛地一缩,眼白处瞬间布满了血丝。他的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道疤像一根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的视网膜上,让他想起了很多被忽略的细节——苏暖从不穿低领的衣服,夏天再热也总是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还有她偶尔在夜里睡觉时,会因为噩梦而紧紧捂住小腹……
“当年拿着你给的支票走出酒店,”苏暖的声音很轻,却字字清晰,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人的心上,“刚拐过街角,就被两个蒙面人拦住了。他们抢了我的包,还捅了我一刀。”
她抬手,指尖轻轻落在那道疤痕上,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可那指尖却在剧烈地颤抖着,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连带着声音都开始发颤。
“医生说,这一刀捅穿了我的子宫。”她的声音突然拔高,带着种近乎崩溃的尖锐,“他们说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怀孕了,就算怀上了,也会因为子宫破裂而死!厉墨琛,你听懂了吗?我会死!”
她猛地抬起手,指甲因为用力而深深掐进掌心,将原本就没愈合的伤口再次撕裂。鲜血顺着指缝渗出来,滴落在白色的被褥上,像一朵朵绽开的红梅。她用尽全力,将手戳向厉墨琛的心口,每一次戳刺都带着玉石俱焚的决绝。
“可糖糖活下来了!”她的声音里混进了浓重的哭腔,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脸颊滚落,砸在厉墨琛的手背上,带着滚烫的温度,“她是我在手术台上拼了半条命保下来的!是我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珍宝!你凭什么……凭什么现在想抢走她?”
“休想什么?”厉墨琛猛地打断她的话。他的手像铁钳一样,死死扣住了苏暖戳向他心口的手腕。他的力气大得惊人,指节深陷进她的皮肉里,仿佛要将她的骨头捏碎。苏暖疼得倒吸一口凉气,额头上瞬间渗出了细密的冷汗,顺着鬓角滑落,浸湿了耳边的碎发。
厉墨琛的眼底涌动着猩红的怒火,像是岩浆在火山口翻滚,随时都会喷发出来。他的呼吸急促而沉重,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粗重的喘息声,像一头被激怒的野兽,正死死盯着自己的猎物。
“你的珍宝?”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里面充满了嘲讽和不甘,还有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痛楚,“苏暖,你凭什么觉得,糖糖只是你一个人的?”
他的目光扫过苏暖被他握住的手腕,突然注意到她的手掌上缠着厚厚的纱布。纱布边缘隐隐透出暗红色的血迹,甚至有几滴新鲜的血珠正顺着纱布往下渗。他的眉头猛地一蹙,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刺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疼。
不等苏暖反应,他突然抬手,一把扯掉了自己脖子上那条歪歪斜斜的领带。意大利丝绸的领带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带着他身上的气息,落在苏暖的手腕上。他的动作依旧粗暴,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的蛮横,可手指在碰到她伤口的瞬间,却下意识地放轻了力道。
他用领带紧紧缠住苏暖流血的手掌,将那些刺目的血迹都盖了起来。丝绸的料子很快被血浸透,晕开一片深色的印记。他这才发现,纱布下的伤口比他想象的要严重得多——因为刚才的拉扯,伤口已经裂开了一道长长的口子,周围的皮肤红肿不堪,甚至有些地方已经微微发脓,显然是发炎了。
“这是怎么回事?”厉墨琛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砂纸摩擦过木头,里面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想起了昨天在IcU外面看到的情景——苏暖像疯了一样用手捶打着冰冷的墙壁,指关节撞在墙上发出“砰砰”的声响,当时他只觉得愤怒,觉得她在用这种方式博取同情,现在才明白,那堵墙壁给她留下了这么深的伤口。
“从她叫我爸爸那一刻起——”厉墨琛的目光猛地转向病床上的糖糖,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愤怒,有心疼,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归属感,“这珍宝就刻了我的名字!苏暖,你甩不掉的!”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像是在宣告自己的主权,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些天来,糖糖在他怀里撒娇时的软糯声音,睡着时均匀的呼吸声,甚至是哭闹时喊出的那声“爸爸”,都像一颗颗种子,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长成了参天大树。
就在这时,“嘀——嘀——嘀——”
心电监护仪突然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啸声,那声音急促而凄厉,像一把锋利的刀,瞬间划破了病房里的紧张气氛。原本规律的波形图在屏幕上剧烈波动起来,变成了一条杂乱无章的折线。
“糖糖!”苏暖的心猛地一沉,像坠入了冰窖。她不顾一切地想要挣脱厉墨琛的手,身体因为急切而剧烈地扭动着,手腕被勒得生疼也顾不上了。
只见糖糖在昏迷中突然开始剧烈抽搐,小小的身体像一条离水的鱼,在床上不停地扭动着。她的小脸因为痛苦而扭曲变形,原本苍白的皮肤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眼睛紧紧闭着,长长的睫毛痛苦地颤抖着。她的双手在空中胡乱抓着,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蜷缩起来,指甲深深掐进了自己的胳膊里。
“快!快按住她!她在抓呼吸管!”一个护士听到警报声,率先从外面冲了进来。她看到眼前的情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声音都带着颤抖,一边大喊一边扑向病床。
随着她的喊声,更多的医生和护士从走廊里涌了进来。白色的身影在病房里穿梭,各种仪器被推了进来,发出“轱辘轱辘”的声响。原本就不大的病房瞬间被挤满了,空气中弥漫开一股浓重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紧张的气息。
“让开!都让开!”主治医生挤到病床前,他的白大褂上还沾着点血迹,显然是刚从另一个手术室出来。他一边大声指挥着,一边快速检查着糖糖的状况,“准备镇定剂!20毫克!快!”
“血压在下降!”
“心率过快!”
“氧气饱和度掉了!”
护士们的汇报声此起彼伏,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苏暖被拥挤的人群推到了墙角,后背狠狠撞在冰冷的墙壁上,疼得她眼前发黑,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可她顾不上这些,眼睛死死地盯着病床上的女儿,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快要窒息了。
她想冲过去,想抱住女儿,想告诉她妈妈在这里,别怕。可是她被死死地卡在墙角,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厉墨琛抢先一步,握住了糖糖那双乱抓的小手。
厉墨琛的动作有些笨拙,甚至带着点慌乱。他小心翼翼地将糖糖的小手贴在自己的脸颊上,掌心传来女儿小手的冰凉和颤抖。那温度低得吓人,像一块冰,瞬间冻透了他的皮肤,直抵心脏。
滚烫的泪水毫无预兆地从厉墨琛的眼眶里滚落。那是他三十多年来,第一次如此失态地流泪。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砸在糖糖的掌心。那泪水带着他的体温,烫得糖糖的小手微微一颤。他哽咽着,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出“嗬嗬”的声响,像一头受伤的野兽在悲鸣。
突然,他哼起了一段调子。
那调子很简单,甚至有些荒腔走板,跑调跑得厉害,完全没有任何韵律可言。他的声音因为哽咽而断断续续,高音唱不上去,低音又沉不下来,难听极了。
可苏暖听到那调子的瞬间,整个人都僵住了。
那竟然是她孕期常唱的摇篮曲。
还记得那时候,她刚刚得知自己怀孕,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期待。每天晚上,她都会躺在床上,轻轻抚摸着自己微微隆起的肚子,哼唱着这首歌。那时候的歌声温柔而轻快,像春风拂过湖面,带着对未来的憧憬。她总说,等孩子出生了,要每天唱给她听,哄她入睡。
而此刻,厉墨琛用他那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哼唱着,调子歪歪扭扭,却透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和急切。他的眼神紧紧锁在糖糖的脸上,瞳孔里映着女儿痛苦的模样,充满了担忧和祈求,仿佛想用这不成调的歌声,唤醒昏迷中的女儿,安抚她痛苦的灵魂。
病房里,医生和护士们还在紧张地忙碌着。针头刺入皮肤的刺痛感,仪器发出的滴答声,医生低沉的指令声,护士急促的脚步声,还有厉墨琛那跑调的摇篮曲,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让人揪心的画面。
苏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看着那个平日里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男人,此刻像个无助的孩子一样,用笨拙的方式守护着他们的女儿。他的肩膀在微微颤抖,平日里总是梳得整齐的头发凌乱地搭在额前,遮住了那双总是带着戾气的眼睛。可从他紧抿的嘴唇和颤抖的指尖,能看出他此刻的慌乱和恐惧。
眼泪终于忍不住从苏暖的眼角滑落。滚烫的泪水砸在地上,溅起细小的水花,也砸在了她那颗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这些天来的委屈、恐惧、愤怒,在这一刻仿佛找到了一个出口,顺着泪水汹涌而出。
她想起了糖糖刚出生时的样子。那么小的一团,像只小猫,皱巴巴的,闭着眼睛躺在保温箱里。医生说她是早产儿,情况很不乐观,让她做好心理准备。可她抱着保温箱,一遍遍地对那个小小的婴儿说:“糖糖,别怕,妈妈在这里。”
她想起了这些年一个人带着糖糖的日子。白天在餐厅打工,晚上回家还要给糖糖讲故事,哄她睡觉。糖糖生病时,她抱着孩子在医院走廊里彻夜排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