响箭的红光在黎明前的夜空中炸开时,谢景珩正站在鹰嘴隘最高的了望台上。
东边的天际刚泛起一丝灰白,与西边浓墨般的黑夜形成诡异的对比。隘口外,靖安王讨逆军的营地篝火连成一片,像一条蛰伏的毒蛇,吐着猩红的信子。八百先锋骑兵在隘口前三里处扎营,既不进攻,也不后退,就这么静静地盯着,盯得人脊背发凉。
谢景珩的目光却越过那片营地,望向西边群山。距离太远,他看不见那团红光,但心脏在那一刻莫名地狠狠一抽,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骤然缩紧。
“大都督?”身旁的副将注意到他脸色瞬间苍白,关切地低声问。
谢景珩抬手制止了他的询问,闭上眼,强迫自己将那股突如其来的心悸压下去。晚儿此刻应该已经过了白水河,正行走在前往白鹿部的山路上。有石锋、青羽、阿槿和二十名精锐“暗刃”保护,她不会有事。
可为什么……心这么慌?
“报——!”一名传令兵气喘吁吁地冲上了望台,“大都督,西边三十里外烽火台观察哨用光语传讯,约一刻钟前,西北‘鬼见愁’峡谷方向有异常红光升空,疑似求救信号!”
鬼见愁!
谢景珩猛地睁眼,眸中寒光如刀锋出鞘。那是石锋规划路线中必经的险地!
“光语还说什么?有无后续讯息?”他的声音沉得吓人。
“暂无后续!红光只持续了十息左右便消失,观察哨无法判断具体情况,已派斥候前往查探,但山路难行,最快也要两个时辰才能回报!”
两个时辰。谢景珩的手按在冰冷的垛口上,花岗岩的棱角硌得掌心生疼。两个时辰,足够发生太多事。他想起交给林晚的那枚响箭——非生死关头,不可轻用。
她用了。
“大都督,要不要……”副将迟疑道。
“不必。”谢景珩截断他的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守住这里,就是对她最大的支援。”
他转身,走下了望台,玄色披风在晨风中猎猎作响。每一步都踏得极稳,可只有他自己知道,胸膛里那颗心正在被无形的火焰炙烤。
王莽从防线前沿跑来,甲胄上沾着露水,脸上却带着兴奋的狠劲:“大都督,那帮龟孙子终于动了!天刚亮就派了两百骑到隘口下骂阵,说什么‘新稷逆贼,速速开城投降,饶你们全尸’!他娘的,老子真想带人冲出去杀个痛快!”
谢景珩看向隘口外。果然,约两百名轻骑兵正在阵前耀武扬威地来回奔驰,马鞭甩得噼啪响,污言秽语顺风飘来,虽然听不真切,但挑衅之意溢于言表。
“他们在试探。”谢景珩冷静道,“想激我们出击,看看我们的兵力部署和反应速度。王莽,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出隘口半步。弓弩手就位,但未得我令,不许放箭。让他们骂。”
“可是……”
“这是军令。”
王莽咬了咬牙,抱拳:“末将遵命!”
骂阵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太阳完全升起,秋日的阳光明晃晃地照在鹰嘴隘险峻的岩壁上。那两百骑骂得口干舌燥,见新稷军毫无反应,如同拳头打在棉花上,渐渐也觉无趣,终于拨马回营。
“呸,一群怂包!”王莽啐了一口。
谢景珩却微微皱起眉。不对。靖安王的先锋将领不是蠢人,这种低级的挑衅手段,一次就够了。为什么浪费一个上午的时间?
除非……他们在等什么。
“王莽,立刻带人检查所有防御工事,尤其是隘口两侧的崖壁,看有无松动痕迹,或新近开凿的孔洞。再查水源和粮仓,加倍守卫。”
王莽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您是说他们可能……”
“小心无大错。”谢景珩望向敌营,那里似乎比清晨时更安静了些,“我总觉得,今天太安静了。”
午后,敌营终于有了新的动静。
不是进攻,而是营门大开,约三百名步兵推着十几辆蒙着牛皮的大车,缓缓向隘口靠近。这些步兵皆着轻甲,手持大盾,步伐整齐,显然不是普通杂兵。
“弩车!”王莽在了望台上低呼。
谢景珩眯起眼。那些大车在距隘口一里处停下,士兵们掀开牛皮,露出下面狰狞的军械——正是中型弩车,弩臂有成年男子腰身粗,需要三人合力才能上弦,发射的弩箭堪比短矛,足以洞穿普通木盾甚至薄一些的土墙。
“他们想用弩车压制我们的弓弩手,为步兵攻城开路。”谢景珩快速判断,“传令:所有垛口后的士兵隐蔽,弓弩手暂不还击。等他们进入三百步内,用火箭射击弩车车体,牛皮浸过水不易燃,但木结构怕火。”
命令迅速传达。隘口上的守军像地鼠般缩回工事后面,只留下几个观察哨。整个鹰嘴隘忽然变得空荡荡的,只有旌旗在风中寂寞地飘动。
敌阵中,一个穿着亮银铠甲的将领策马而出,用马鞭指着隘口,哈哈大笑:“谢景珩!听说你是前朝谢家余孽?怎么,谢家的血性都死绝了吗?只会当缩头乌龟?”
谢景珩面无表情。激将法,老套,但有用——如果他是二十岁那个满腔热血的谢家小将军的话。
现在的他,是新稷的大都督,肩上担着数千将士的性命,担着身后谷地数万百姓的安危,担着那个正在西凉险境中前行的女子全部的信任。
他输不起。
“上弦!”敌将一声令下。
弩车旁的士兵们喊着号子,用绞盘将弩弦拉开,扣在牙机上。手臂粗的弩箭被放入箭槽,箭镞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放!”
“嗡——!”
十几支巨弩破空而来,带着令人牙酸的尖啸声!它们划过一道低平的弧线,狠狠撞在隘口的石墙和木栅上!
“砰!咔嚓!”
一支弩箭射中了了望台旁的木制挡板,碗口粗的硬木应声断裂!碎木飞溅,擦过谢景珩的脸颊,留下一道血痕。另一支钉进了石墙缝隙,箭尾剧烈颤抖,嗡嗡作响。
“隐蔽!”王莽吼道。
第一轮齐射后,敌阵中爆发出欢呼。那银甲将领似乎很满意这威慑效果,马鞭一挥:“步兵队,前进!弩车掩护!”
三百步兵举着大盾,结成龟甲阵,开始向隘口缓慢推进。弩车重新上弦,准备第二轮射击。
谢景珩抹去脸上的血迹,眼神冰冷如铁。“火箭准备。”
隘口后方,早已待命的弓弩手们将特制的箭矢搭上弓弦——这些箭镞后绑着浸满油脂的麻布,此刻被火把点燃,燃烧着幽蓝的火苗。
“三百五十步……三百二十步……三百步!”观察哨嘶声报数。
谢景珩抬手,然后猛地挥下:“放!”
“嗖嗖嗖——!”
百余支火箭如一群火鸦,从隘口后方腾空而起,划过优美的抛物线,扑向那些笨重的弩车!
“举盾!”敌军阵中传来惊呼。
但火箭的目标不是人,而是车。大部分火箭被大盾挡住或射偏,可仍有十几支精准地钉在了弩车的木架上!浸油的麻布熊熊燃烧,迅速引燃了干燥的木料!
“救火!快救火!”敌军阵脚微乱。
银甲将领大怒:“不要管火!步兵加速!攻下隘口!”
龟甲阵开始加速冲锋。距离越来越近,两百步,一百五十步,一百步!已经能看清盾牌缝隙后面那些狰狞的面孔。
谢景珩拔出佩剑,剑尖斜指前方:“弓弩手,自由射击!滚木礌石准备!”
“杀——!”
憋了半天的守军爆发出震天的怒吼!箭矢如暴雨般倾泻而下,叮叮当当地砸在敌人的大盾上,但也有不少从缝隙中钻入,带起一蓬蓬血花!
冲在最前的几十名敌兵惨叫着倒地,但后面的踩着同伴的尸体继续冲锋!龟甲阵抵近隘口下方,开始架设云梯!
“倒油!”王莽红着眼睛大吼。
滚烫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液体从墙头倾泻而下,浇在那些试图攀爬的敌兵头上、身上!惨叫声瞬间拔高,十几个火人从云梯上滚落,在地上翻滚哀嚎,点燃了更多同伴!
战争在这一刻撕下了所有温情的伪装,露出了它最血腥、最丑陋的獠牙。
谢景珩站在了望台上,看着下方地狱般的景象,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他的手很稳,剑尖没有一丝颤抖。这些年在边关,在流亡路上,他见过太多死亡,亲手制造过太多死亡。但每一次,当滚烫的血溅到脸上,当濒死的哀嚎刺穿耳膜,胃里依然会翻腾,心脏依然会收缩。
只是他学会了不表现出来。
一个敌兵奇迹般地爬上了墙头,挥舞着刀扑向最近的新稷士兵。谢景珩手腕一抖,长剑如毒蛇吐信,精准地刺穿了那人的咽喉。敌兵瞪大眼睛,捂着喷血的脖子倒下去,眼中最后映出的,是谢景珩冰冷如寒潭的眸子。
“大都督,左侧第三段墙有险情!”有人嘶喊。
谢景珩转身冲去。那里有三架云梯同时架上,敌兵如蚂蚁般涌上,守军这一段恰好是新兵较多,被压得节节后退。他一剑劈翻一个刚跳上墙头的敌军队正,厉声道:“王莽!带亲卫队过来!”
“老子来了!”王莽如同铁塔般撞进战团,手中陌刀抡圆了横扫,瞬间清出一片空地!他身后的亲卫队都是跟随他多年的老兵,杀人如割草,硬生生将缺口堵了回去!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时辰。
当最后一架云梯被推倒,最后一名爬上墙头的敌兵被乱枪戳死,隘口前已堆满了尸体。鲜血浸透了黄土,汇成一条条暗红色的小溪,汩汩流淌。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焦糊味和油脂燃烧的恶臭。
敌军终于鸣金收兵。
残存的士兵拖着同伴的尸体,如潮水般退去。那些弩车大多已烧成焦黑的骨架,冒着缕缕青烟。
隘口上,守军们瘫坐在地,大口喘息。有人抱着受伤的同伴低声安慰,有人看着满手的血发愣,有人趴在墙边呕吐。胜利了,但没有欢呼。只有劫后余生的虚脱,和目睹死亡的麻木。
谢景珩的铠甲上溅满了血,有自己的,更多的是敌人的。他拄着剑,望着退去的敌军,沉声问:“伤亡如何?”
王莽抹了把脸上的血污,声音嘶哑:“初步统计,阵亡三十七人,重伤六十一,轻伤过百。敌军……至少丢下了两百具尸体。”
一比五的战损。在防守战中,这不算差。但谢景珩知道,这只是开始。靖安王的先锋用八百骑兵和三百步兵试探,损失两百多人,对他们来说不过是皮毛。真正的血战,还在后面。
“厚葬阵亡将士,重伤者立即送往后方的医护营。轻伤员简单包扎后轮换休息。”谢景珩顿了顿,补充道,“今晚加餐,每人多二两肉,一勺酒。”
“是!”王莽抱拳,迟疑了一下,“大都督,西边……”
谢景珩望向西北群山。太阳已经开始西斜,算时间,如果石锋的斥候顺利,关于鬼见愁峡谷的消息应该快传回来了。
他握紧了剑柄,骨节泛白。
晚儿,你一定要平安。
“继续加强警戒。我估计,今夜不会太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