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州军事学院最深处的密室,如今已改造成了临时的“星图解析室”。四壁挂满了巨大的宣纸,上面密密麻麻誊抄着从司天监带来的古籍残篇、星象图谱,以及玄微子凭记忆补全的部分《山海异闻录》内容。中央长案上,铺着一张经过等比例放大的“圣骸”表面星图拓片,旁边摆满了算筹、罗盘、角度仪以及玄微子带来的几件古朴占验器物。
烛火通明,映着玄微子、司天监吴博士、莫先生三人疲惫而专注的面容。他们已在此不眠不休两日两夜。
“不对,若以《甘石星经》二十八宿为基,辅以《周髀算经》勾股之法,这处星位偏移仍无法解释……”吴博士揉着发红的眼睛,指着拓片一角。
莫先生沉吟道:“或许我们不该完全拘泥于中原星象。此物既可能为‘荧惑之精’,又牵连海外邪教‘祸斗’,其星图或许融合了不同观星体系。”
一直闭目掐算的玄微子忽然睁开眼,眼中精光一闪。他走到墙边一幅巨大的、标注了当前主要星辰位置的天球图前,枯瘦的手指沿着几条虚拟的弧线滑动,最终停在西北方向一片相对空旷的星区。
“老道换个思路。”玄微子声音沙哑却清晰,“此星图或许并非单纯指示地面方位,而是标识‘门’之所在所需满足的‘天时’与‘地利’。”
他走回长案,指着拓片上几个关键节点:“诸位看,这几处最亮的星点,与当前荧惑、太阴、北辰的相对位置,若以‘三垣四象’体系套用,确实难以吻合。但若将其视为一个……一个立体的‘锁孔’呢?”
“锁孔?”吴博士不解。
“不错。”玄微子拿起一支炭笔,在拓片旁的空纸上快速勾勒,“假设这星图本身,就是一把‘钥匙’的齿痕。而要打开那把‘锁’,不仅需要钥匙齿痕匹配,还需要将这把‘钥匙’插入正确的‘锁芯’——也就是特定的地理位置,并在正确的‘时机’——也就是特定星辰运行到特定位置时,转动它!”
他笔下逐渐出现一个简化的三维空间示意图:“看,这幅星图最核心的纹路,其实可以看作是由三层交叠的星位投影构成:一层指向固定地理方位(地利),一层对应周期性天象(天时),还有一层……指向某种能量汇聚或空间结构的‘深度’。”
莫先生倒吸一口凉气:“你是说,这‘圣骸’不仅知道‘门’在哪,还知道‘门’什么时候能开,以及……‘门’后面是什么‘深度’的东西?”
“正是!”玄微子掷下炭笔,目光灼灼,“老道反复推演,结合古籍中‘星陨之门’散落四方的说法,大胆推测:这幅星图指向的‘门’,或者说‘锁芯’的位置,就在西北某处,具体方位……”他转身,手指重重戳在天球图西北角那片星区对应的地面区域,“当在甘州以北、居延海以西,具体需对照详细舆图才能确定。而开启的‘时机’,很可能就是下一次‘荧惑守心’叠加‘月掩昴宿’的天象,古籍有载,此象百年难遇,主大凶大变,下一次出现……根据老道推算,就在九个月后,仲秋时节!”
吴博士立刻扑向另一卷标注了详细地理方位的西北边陲舆图,手指颤抖着比划:“甘州以北,居延海以西……那片区域……是党项人、回鹘人、以及一些沙陀小部落混杂的缓冲地带,人迹罕至,多荒漠戈壁,唯有……对了!有一处名叫‘星陨湖’的咸水湖,地方志记载其湖水常呈暗红色,湖边多奇异黑石,传为上古陨星坠落所化!”
“星陨湖……”林惊雪的声音从门口传来。她不知何时已至,身后跟着沈墨。显然,核心结论已被亲卫通报给她。
“将军。”众人欲行礼。
林惊雪摆手制止,径直走到舆图前,目光落在“星陨湖”的位置。那里距离凉州约八百里,已深入传统意义上的“化外之地”。
“星陨湖……‘祸斗’的起源,是否与此地有关?”她沉声道,“‘鬼面’千方百计想要‘激活’圣骸,是否就是想找到并打开这扇‘门’?门后,又是什么?”
玄微子肃然道:“将军,古籍语焉不详。只言‘星陨之门’后,或藏‘天外之秘’,或为‘灾祸之源’。然既与荧惑凶星牵连,又需大凶天象开启,老道以为,凶多吉少。当务之急,是必须赶在下次天象之前,查明‘星陨湖’虚实,若真有‘门’或类似遗迹,或可设法提前破坏、封印,以绝后患。”
林惊雪沉默片刻,看向沈墨:“安排最精干的小队,携带‘圣骸’拓片、详细舆图,以及玄微道长提供的方位测算方法,秘密前往‘星陨湖’探查。记住,是探查,非战斗。以测绘、记录、取样为主,尽量避免与当地部落冲突。若遇无法理解之事物,立即撤回,不可妄动。”
“末将领命!”沈墨应道,他深知此任务非同小可。
“玄微道长、吴博士、莫先生,”林惊雪转向三人,“有劳三位,继续深入研究,务必推算出一个更精确的‘星陨湖’可疑地点范围,以及下次天象的具体时间窗口。另外,请玄微道长回忆或推算,上古若有封印此类‘星骸’或‘星门’之法,其原理或所需材料为何?我们需要做最坏的准备。”
众人肃然应诺。星图所指,终于显露出一角狰狞的轮廓。一个埋藏在西北荒原深处的上古秘辛,正等待着被揭开。而时间,只剩下九个月。
就在学院深处紧锣密鼓破译星图之时,凉州城内,一股不寻常的暗流开始涌动。
起初只是市井巷尾的窃窃私语,说国公府地底下夜半传来怪声,像地龙翻身,又像巨兽低吼。接着,有西市的铁匠信誓旦旦地说,月圆那晚,他铺子里打好的一把钢刀,莫名其妙自己震个不停,刀刃都崩了个小口。更有人绘声绘色地描述,那晚看见国公府方向有红光隐现,似有妖物吞吐月华。
流言如同疫病,悄无声息地蔓延,又被人为地添油加醋。很快,版本升级为“林将军征战杀戮过甚,引来血煞缠身,妖物借居府中”,“那妖物须以重兵血气供养,迟早要祸害全城”。
凉州府衙和“匠学司”都收到了风声。鲁衡气得暴跳如雷,要带巡检队去抓“造谣生事之徒”。莫先生则捻须沉思,认为流言起得突兀,扩散迅速,背后恐有人推动。
林惊雪的反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她只是吩咐沈墨:“派几个机灵的,混入茶馆酒肆,听听流言最早从哪儿传出来的,有哪些人在刻意散播。重点查查,最近凉州城里,有没有生面孔的游方僧道、说书先生,或者……从秦凤路、京兆府方向来的行商。”
她几乎可以肯定,这与齐王脱不了干系。无法在朝堂上正面阻止凉州新政,便改用这种下作手段,企图用流言动摇她在凉州的民望根基,甚至制造恐慌。
果然,三日后,沈墨来报:“将军,查到了。流言最初是从西市两家新近盘下的茶楼里传出的,掌柜的都是外地口音,资金来历不明,暗中与秦州过来的几个行商有联系。那几个行商,明面上做皮货药材生意,但手下人曾酒后失言,提到‘京里的贵人’。另外,城内近日来了几个挂单的游方和尚,专在人多处讲些因果报应、妖孽祸国的故事,虽未明指,但句句引人联想。”
“京里的贵人……”林惊雪冷笑,“手段倒是阴损。不过,既然他们用流言,我们便用事实。”
她立刻做了三件事。
第一,以“凉国公府”名义,公开贴出告示,言明月圆之夜,府中正在进行新型军械的“地动测试”与“磁力效应实验”,因威力巨大、原理深奥,致使地面微震、铁器共鸣,实为军国重器研发之常情,请百姓勿惊勿疑。告示用词半文半白,既保持威严,又带点“高科技”的神秘感,反而更易取信于好奇心重的普通民众。
第二,安排“匠学司”组织一次小规模的“公开观摩日”,邀请部分凉州士绅、行会代表、以及主动报名的百姓,参观改良水车、回风灶的实地演示,并让鲁衡等大匠亲自讲解其中“格物致知”的道理,将民众的注意力引导到实实在在的民生改善上来。
第三,授意沈墨,对那两家茶楼和可疑行商,不必打草惊蛇,但要严密监控。对那几个游方和尚,则由凉州府衙以“稽查度牒、整顿僧纲”的名义,“请”去问话,扣留几日,煞其气焰。
三管齐下,流言的风头果然被压下去不少。大多数百姓更愿意相信能带来好处的“格物实验”,而非虚无缥缈的“妖物”。更何况,林惊雪在凉州的威信,是实打实用胜利和惠民政策垒起来的,根基深厚。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五日后,凉州以北百里,一处隶属于“匠学司”合作的石灰窑,在夜间突然遭到不明身份武装匪徒的袭击。匪徒纵火焚烧工棚,打伤三名工匠,抢走了一批刚烧制好的优质石灰和部分工具。匪徒动作干脆,撤离迅速,现场除了几枚刻意留下的、磨损严重的西夏制式箭镞,几乎没有留下有价值线索。
消息传来,林惊雪眸色骤冷。流言不成,便直接动手破坏生产,意图阻挠新政,并嫁祸给西夏,制造边境紧张。这已不是简单的舆论战,而是赤裸裸的挑衅与破坏。
“匪徒熟悉地形,行动专业,不像寻常马贼。”沈墨分析道,“留下的箭镞太刻意,反而像是误导。倒像是……蓄养的死士或边军败类伪装。”
“查!一查那批石灰的买主是谁,二查近期凉州境内有无不明武装团伙活动的迹象,三查……”林惊雪顿了顿,“边境上,我们的人,有没有发现西夏方面有异常的小股部队越境记录。还有,给秦州那边我们的人递个信,查查齐王门下,或者与他过往甚密的地方将领,最近有无异常人员或物资调动。”
她不相信这是西夏官方所为。野利荣刚遭重创,求和使团还在路上,此时招惹凉州,得不偿失。更大可能,是有人想借西夏之名,行龌龊之事,既能打击凉州,又能挑拨宋夏关系,一石二鸟。
“看来,有人是嫌凉州太安稳了。”林惊雪走到兵器架前,取下自己的佩剑,轻轻拂过冰冷剑身,“那就让他们知道,凉州的刀,砍向敌人时有多快,砍向魑魅魍魉时,就有多利。”
平静的表面下,刀锋已悄然出鞘。
袭击事件发生后的第三日傍晚,一骑风尘仆仆的信使,持燕王府最高级别的玄铁令,冲破暮色,直入凉国公府。信使带来的,除了赵珩的例行密信,还有一个巴掌大小、以火漆和特殊机关密封的扁平银盒。
林惊雪屏退左右,先拆开信。
赵珩在信中证实了她的部分猜测。齐王最近与几位掌管部分西北边军后勤的将领“走动频繁”,其门下清客也在暗中收集凉州新政的“弊端”证据,并试图串联一些对林惊雪“女子掌兵”、“擅改祖制”不满的守旧派文官。他提醒林惊雪,朝中暗流汹涌,齐王绝不会善罢甘休,袭击事件很可能只是开始。
接着,他提到了“圣骸”星图破译的进展(显然玄微子或吴博士已有密报通过其他渠道送达汴京),对“星陨湖”和九个月后的天象表示高度关切,已加派皇家密探前往西北相关区域秘密侦查。他郑重写道:“……星门之事,关乎国运,亦可能牵涉上古秘辛乃至天外之物。卿在凉州,身处漩涡中心,万事务必谨慎。金牌予卿,非为虚礼,乃赋卿临机专断之权。凡涉及此物及星陨湖探查事宜,无论需调用何等资源,或遇何等阻挠,皆可凭金牌先行后奏。纵有滔天风波,珩与卿共担之。”
信的末尾,笔锋转为柔和:“凉州春寒料峭,京中已桃李纷飞。然花香月色,不及卿一字安好。袭击之事,闻之心焦,恨不能肋生双翼,飞至卿侧。然京中羁绊,亦需料理。待初暑稍褪,边境无虞,珩必履约而至。届时,望能与卿并肩,共看星陨湖之秘,亦共赏凉州秋色。珍重万千。”
言辞间的牵挂与决心,跃然纸上。
林惊雪放下信,心中暖流涌动,却也感到肩头责任更重。她拿起那个银盒,按照赵珩信中提示,拨动机关,盒盖弹开。
里面并无金光闪耀。只有一块约三寸长、两寸宽,厚约半寸的暗金色金属牌。牌身非金非铁,入手沉重冰凉,正面阳刻着一条栩栩如生、环绕“如朕亲临”四字的五爪金龙,背面则是繁复的云纹和一组极小却清晰的编号。没有任何多余装饰,却自有一股沉凝威严、不容置疑的气息扑面而来。
这就是可以调动部分皇家内库资源、命令某些秘密力量、在紧急情况下甚至能暂代地方军政首脑权力的“如朕亲临”金牌!赵珩竟真的将它送到了自己手中!这份信任,重逾千钧。
她将金牌小心收起。有此牌在,许多事情做起来便少了许多掣肘。比如,调动皇家密探协同探查星陨湖;比如,若真发现“星门”遗迹需要大规模人力物力处理;再比如,若齐王甚至西夏方面再有极端动作,她可以更果断地调用边境力量反击,而不必事事请示朝廷,贻误战机。
然而,权力越大,责任越重,风险也越高。这块金牌,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在暗中盯着它,盯着持有它的她。
她走到窗边,暮色已沉,星河初现。那颗暗红的荧惑,在西北天际闪烁着不祥的光芒。星图所指的“星陨湖”,赵珩即将到来的约定,朝堂暗处的冷箭,边境未熄的烽烟……无数条线交织在一起,指向一个充满未知与危机的未来。
但她的目光,却越发沉静锐利。
无论“星门”后隐藏着什么,无论朝中有多少明枪暗箭,无论前路有多少艰难险阻,她都已不再是孤身一人。有凉州这个初步成型的基业,有赵珩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支持,有沈墨、莫先生、玄微子等能人相助,更有她自己来自另一个时代的见识与决心。
铁火已燃,星图已现。这场跨越时空、交织着权力、科技与未知奥秘的宏大棋局,她必将执子前行,直至揭开所有谜底,守住她要守护的一切。
只是,在星陨湖那片古老而神秘的土地上,等待他们的,究竟会是上古文明的遗迹,毁灭能量的源泉,还是……完全超乎想象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