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天城的戒严并未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松懈,反而愈发森严。
九门依旧紧闭,城头垛口后站满了持戈执弩的神策军天策卫兵士,甲胄在秋日下泛着冷硬的光泽。
城内,五城兵马司的兵丁配合着锦衣卫、鹗羽卫的缇骑,以坊为单位,进行着地毯式的盘查。
家家户户的门扉都被敲响,地窖、阁楼、夹壁,甚至水井都不曾放过。
海捕文书上齐王朱榑的画像贴满了大街小巷的告示栏,那万金封伯的赏格,刺激着无数人的神经,也使得城内的气氛更加紧张压抑。
齐王府的大火已被彻底扑灭,只留下一片焦黑狼藉、冒着缕缕青烟的废墟。
工部派来的匠人和鹗羽卫的勘查高手,仍在冒着呛人的气味,在残垣断壁间小心翼翼地清理、翻找,期望能发现更多被遗漏的线索,尤其是关于那条朱榑可能用以逃脱的密道的蛛丝马迹。
神策军士兵在外围拉起了警戒线,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
太子朱标几乎一夜未眠,此刻仍在东宫偏殿内,对着巨大的应天城舆图凝神思索。李炎和毛骧肃立一旁,脸上带着疲惫与惭愧。
“一夜搜捕,竟无丝毫踪迹……”
朱标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舆图上齐王府的位置,“神策军已封锁全城水路陆路,他除非能飞天遁地,否则必然还在城中,或者说,他利用了某种我们尚未掌握的、连工部图籍都未记载的前元秘道。”
“殿下”
李炎声音沙哑“臣已加派人手,重点排查城内所有可能与齐王府、李贤妃娘家、以前与胡党有牵扯的、乃至前元旧吏有关的产业、宅院。同时,对近日所有出入城的记录,包括漕运、驿递、甚至垃圾清运的车辆,都在进行反复核对。神策水师也加强了各段水面的巡逻。”
毛骧也补充道:“锦衣卫对昨夜俘获的齐王府人员进行了连夜突审,用了些手段,有几个撑不住的开口交代,齐王近半年来,确实频繁会见一些身份不明的‘商贾’和‘方士’,且对府内后花园的一片区域格外在意,寻常仆役不得靠近。只是具体密道入口,他们层级太低,确实不知。”
“后花园……”
朱标的目光再次落在那片已化为焦土的区域“假山、水洞……你们发现证据盒子的地方。再查!将那片区域给孤掘地三尺!另外,查一查应天城前元时期的地下沟渠系统,尤其是那些可能已被废弃或封堵的支线!去工部找那些年过古稀的老匠役询问!”
“是!”
两人精神一振,领命而去。
朱标揉了揉眉心,强压下心中的焦躁。他知道,时间拖得越久,变数越大。
朱榑在暗处,如同一条潜伏的毒蛇,谁也不知道他下一刻会从哪里窜出,发出致命一击。
而且,其党羽遍布朝野江南,若不能尽快将其主脑擒获,各地的清算工作势必会遇到更多的阻力甚至反扑。
这时,一名东宫内侍轻手轻脚地进来禀报:“殿下,大明日报署主事求见,说是特刊初稿已成,请殿下过目审定。”
朱标深吸一口气,暂时将搜捕的烦扰压下。舆论战场,同样刻不容缓。他接过那还带着墨香的特刊清样,仔细阅读起来。
这份特刊的标题赫然是《煌煌天日,岂容妖氛——肃清逆党,以正国典》,措辞激烈,旗帜鲜明。
文章开篇便以严厉的口吻痛斥了“皇室悖逆之徒”勾结外部势力,行刺亲王、祸乱朝纲的滔天罪行,明确指出主谋已浮出水面,朝廷正在全力缉拿。
接着,文章逐条批驳了近期市面上流传的关于新政乃“与民争利”、吴王遇刺为“天谴”等荒谬流言,引经据典,阐述了新政旨在强国富民、抑制豪强的正当性与必要性。
最后,文章以铿锵的笔调,宣告了皇帝与太子肃清余孽、坚定不移推行新政的决心,并呼吁天下臣民明辨是非,勿信谣传,共同维护朝廷纲纪与社稷安定。
通篇文章文风犀利,逻辑严密,虽未直接点名齐王,但“皇室悖逆”、“主谋”等词,已足以让有心人产生联想,其震慑与引导之意不言而喻。
朱标仔细审阅后,提笔在几处细节上做了修改,使其表述更加精准有力,随即交还主事:“即刻排版印刷,以最快速度发行全国!首重南直隶、浙江、福建、江西等地!要让天下人尽快听到朝廷的声音!”
“下官遵命!”
那主事感受到太子语气的凝重,不敢怠慢,躬身接过清样,匆匆离去。
朱标知道,这份特刊如同一把投入浑水的利剑,必将激起巨大波澜,但这也是打破逆党舆论封锁、争取民心的必要之举。
就在大明日报紧锣密鼓准备发行之际,对地下沟渠的排查传来了令人振奋的消息!
一名被紧急请来的原在前元江南行省工局的退隐老匠役,颤巍巍地指认,齐王府有一部分是原前元江南行省平章政事的府邸前元至正年间,为了隐秘物资运输和紧急逃生,有一条地下甬道。
是由一批不知什么地方找来的匠人主持修建的,是一条位置极其隐秘的地下甬道。
入口伪装成齐王府后花园的假山景观,出口则通往城外秦淮河一处荒僻的、芦苇丛生的支流河岸!
这条甬道因其特殊的修建目的和工艺,并未记录在官方的沟渠图籍之中,近乎被世人遗忘!
“秦淮河支流!”
朱标眼中精光爆射!这就对上了!若朱榑通过这条密道直达河边,再利用预先准备的船只水路离开,那么全城的陆地搜查自然一无所获!而水路四通八达,更易隐蔽行踪!
“李炎!毛骧!”
朱标霍然起身,“立刻调派神策水师精锐,封锁相关河段!搜查所有可疑船只!追踪近期从该河段离开的船只去向!同时,陆上搜捕力量向城外水网区域延伸!”
整个搜捕力量的重点,瞬间从城内转向了城外纵横交错的河网。
然而,就在朱标以为终于抓住狐狸尾巴时,一个更坏的消息从浙江传来。
持尚方宝剑的钦差大臣、武英殿大学士杨靖,在坐镇杭州,雷厉风行地处置了几起袭击新政官员的案件,抓捕了一批地方豪强,暂时稳定了局面后,竟在返回行辕途中,遭遇了悍匪的当街刺杀!
虽然护卫拼死抵挡,杨靖本人也身负武艺,仅受了轻伤,但刺客手段狠辣,行动失败后即刻服毒自尽,显是蓄养的死士。
这无疑是对朝廷权威的公然挑衅,也说明朱榑的党羽在江南的势力根深蒂固,即便首脑在逃,其破坏力依然不容小觑。
与此同时,北边也传来一些不好的风声。燕王朱棣虽然稳住了北平局势,清洗了一批与齐王有牵连的属下。
但边境上北元的小股骑兵骚扰活动似乎有加剧的迹象,仿佛在试探大明内部动荡后的边防虚实。
晋王朱?那边,对太原军器局的内部清查也遇到了不小的阻力,一些盘根错节的关系网不是那么容易打破的。
内忧外患,仿佛在这一刻同时加剧。朱标感到肩上的压力如山般沉重。
他深知,朱榑的逃脱,就像在一池看似渐渐平静的湖水中投入了一颗石子,重新激起了无尽的涟漪。必须尽快结束这种局面。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舆图,聚焦于那蜿蜒的秦淮河水系及其连接的广袤江南。
一个清晰的思路在他脑中形成:朱榑狡诈多疑,即便逃脱,也绝不敢轻易远离其经营多年的江南根基。
他很可能就潜伏在应天周边的某个水网密布、交通便利、却又易于藏身的城镇,暗中观察风向,遥控指挥其残余势力,甚至可能还在策划更大的阴谋。
“李炎,”朱标再次唤来心腹爱将,“改变策略。明面上的大规模搜捕继续,但重点转向秘密侦查。
动用所有‘隼眼’和‘海鹞’的精干力量,化装成商旅、船民、乞丐,渗透进入秦淮河沿岸,尤其是苏州、松江、镇江等枢纽市镇的水陆码头、客栈、妓馆、赌场等三教九流汇聚之所。
重点打听近期是否有形迹可疑、出手阔绰、又深居简出的‘生面孔’,或者是否有原本低调的势力突然异常活跃。神策军在外围策应,一旦发现踪迹,立刻合围。”
“殿下是怀疑,逆犯就藏在江南某处,并未远遁?”
“不错,”朱标点头,“他苦心经营多年,根基多在江南。仓皇北窜或南下,风险更大,也远离其力量源泉。
他必然还在附近,图谋伺机而动。此外,加强对各地尤其是江南官员的密查,看看是否有与齐王府过往甚密,或近期行为异常者。朱榑若要隐藏,离不开地方上的庇护。”
“臣明白了!这就去安排!”李炎领命,眼中闪过兴奋的光芒,这种精细的猎杀,正是鹗羽卫最擅长的。
一张更加隐秘、针对性更强的猎网,开始向着秦淮河两岸,向着繁华与阴影交织的江南水乡,悄然撒下。
神策军的调动则更加隐蔽,以换防、操演为名,向几个重点怀疑区域靠拢。
而此刻,在距离应天百余里外,太湖沿岸的一座繁华集镇——苏州府吴江县同里镇。
一家临河而建、看似普通的客栈“悦来居”的天字号房内,一个身着绸衫、作南方富商打扮的中年男子,正临窗而立,望着窗外淅淅沥沥的雨丝,以及河上来往穿梭的乌篷船。
他面容经过巧妙的修饰,肤色微暗,贴了假须,使得原本略显阴柔的五官平添了几分商贾的市侩气,但那偶尔抬眸间闪过的阴鸷与焦灼,却与这身打扮格格不入。
此人,正是朝廷海捕文书上绘影图形、悬赏万金捉拿的齐王朱榑!
他此刻的心境,远比这江南烟雨更加阴沉晦暗。应天之事功败垂成,多年心血几乎毁于一旦,若非那条连心腹都知之甚少的保命密道,他此刻早已身陷囹圄。
想起太子朱标那冷静到可怕的眼神,想起父皇那毫不留情的旨意和调动的神策军,他心中便涌起一股混合着恐惧、怨恨与不甘的滔天巨浪。
“主子,”一个低沉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那个如同影子般的黑衣人悄然出现,“刚接到应天飞鸽传书,城内戒严未解,神策军掌控各处要地,搜捕重点似乎已转向水路。
我们安插在驿递的人发现,大明日报今日发行特刊,言辞激烈,直指……核心。”
朱榑身体微微一僵,没有回头,声音冰冷:“说了什么?”
“斥责悖逆,为新政正名,宣告朝廷肃清决心。虽未直呼主子名讳,但……意有所指,恐对江南人心产生影响。”
“哼!”朱榑冷哼一声,“朱标倒是会抓时机!想用舆论和神策军的刀把子压我?痴心妄想!”他顿了顿,问道,“浙江、北平那边情况如何?”
“杨靖遇刺未死,朝廷在浙江的清查更为严厉,我们的人损失不小,几个重要的钱粮渠道被切断。北平那边,燕王清洗甚严,我们埋下的钉子被拔除了大半。而且……边境元人似有异动,燕王注意力被吸引,暂时无力他顾。”
“一群废物!”
朱榑低声骂道,心中却是一沉。局势正在向他不利的方向迅速滑落。
他原本指望浙江的骚乱和北平的栽赃能多拖延一些时间,甚至引发更大的乱子,没想到太子的应对如此迅速果断,朱棣和朱?也并未如他所愿地产生猜忌,如今连神策军这等精锐都牢牢掌握在朱标手中。
“我们还有多少可用的力量?钱粮还能支撑多久?”
“回主子,江南各地明面上的势力受损严重,但一些隐藏更深的暗线尚未启动。钱粮……之前转移出来的部分,加上几个秘密钱庄的存银,尚可支撑半年左右。只是……如今风声太紧,神策军巡查严密,筹措新的资金极为困难。”
朱榑沉默了片刻,眼中闪过一丝狠绝:“不能再等了。朱标想用钝刀子割肉,慢慢耗死我们,我们偏要再给他点一把火!”
他猛地转身,盯着黑衣人:“让我们在南京的人,想办法散播消息,就说……吴王朱栋伤势复发,危在旦夕!太子为捉拿叛逆,稳定局势,秘不发丧!同时,神策军频繁调动,实为内部不稳!”
黑衣人一惊:“主子,这……吴王在神策提举司济世堂养病,神策卫军纪严明,恐怕难以取信于人吧?”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
朱榑阴冷道,“不需要所有人都信,只要这消息传开,就能引发猜测,动摇人心!尤其是那些还在观望的!同时,让我们在漕帮的人动起来,找机会在漕运码头上制造几起‘意外’,堵塞漕粮北运!北平和边镇的粮饷一紧,看看朱标和朱棣还坐不坐得住!燕山卫再能打,没饭吃也得乱!”
“是!”
黑衣人感受到主子话语中的疯狂与决绝,不敢多言,只能领命。
“还有,”
朱榑走到桌边,铺开纸笔,快速写下一封信,用一枚样式普通的私章盖上印记,“把这封信,通过老渠道,送给‘东海那位’。告诉他,若他此时愿意施以援手,牵制沿海的东海水师,他日我若得志,东南海疆,尽可与他共享!”
黑衣人接过信,心中巨震。“东海那位”,指的是盘踞沿海岛屿、与倭国北朝败退出逃的倭寇余孽勾结的大海盗方国珍的残余势力!主子这是真的要铤而走险,不惜引狼入室了!
“主子,这……东海水师装备的都是最新的火炮船,且如今也戒备森严,是否再斟酌……”
“斟酌?”
朱榑狞笑一声,“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么置之死地而后生,要么就等着被朱标带着神策军一个个揪出来,凌迟处死!快去!”
“是!”
黑衣人不敢再劝,将信小心收好,身形一晃,再次融入阴影之中。
朱榑独自留在房内,望着窗外迷蒙的雨幕,拳头紧紧握起,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他不甘心,他绝不甘心!凭什么他就要因为母妃失宠而永远低人一等?
凭什么朱标、朱栋就能占据一切,朱栋凭什么就能拥有比别的藩王还大的权利和规制,连吴王三卫都是远超规制人数的神策军这等强军,这大明江山,他一定要搅个天翻地覆!
然而,他并不知道,他自以为隐秘的藏身之处,以及他派出的信使,都已经落入了那张正悄然收拢的猎网之中。
李炎派出的“隼眼”精锐,已经如同敏锐的猎犬,嗅着蛛丝马迹,正在一步步逼近这座看似安宁的江南水乡小镇。
而临时驻扎附近卫所的神策军天策卫,也已接到了秘密指令,随时可以扑出。风雨欲来,杀机已悄然笼罩了同里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