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鑫船厂的废墟在晨雾中显露出全貌，比昨夜月光下看到的更加破败苍凉。巨大的木制船坞骨架大半倾颓，泡在浑浊的浅水里，像巨兽裸露的肋骨。生锈的铁链和滑轮从垮塌的棚顶垂下，随风轻微晃动，发出“吱呀”的呻吟。空气里混杂着铁锈、朽木和浓烈水腥的气味，那股诡异的草药味在这里反而淡了。
赵干和钱勇在船厂入口处就有些踟蹰，眼神里带着掩饰不住的忌惮。
“陈兄弟，就……就在这儿看看吧？”赵干搓着手，脸上那惯有的笑容有些僵硬，“里面太乱，说不准哪儿就塌了。”
钱勇没说话，但手一直按在腰间的短刀上，警惕地扫视着周围。
陈渡没理会他们，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巨大的废墟。他的视线最终落在船厂最深处，那里有一个半浸在水中的、用巨大条石垒砌的方形结构，像是一个干涸的船闸或者巨大的船台。昨晚，那些莲灯和黑影，就是消失在那个方向。
“去那边。”陈渡指了指，率先迈步踏入废墟。
脚下是湿滑的淤泥和破碎的瓦砾，踩上去“咯吱”作响。倾倒的船体、散落的工具、还有各种说不出用途的锈蚀金属零件随处可见，仿佛时间在这里突然凝固，然后被洪水粗暴地撕碎。
越往里走，那种被人窥视的感觉就越发明显。不是来自赵干和钱勇，而是来自这片废墟本身。那些黑洞洞的棚屋窗口，那些扭曲的金属缝隙，都像是隐藏着无数双眼睛。
赵干和钱勇紧跟在他身后，呼吸都放轻了许多。
来到那个巨大的石砌结构前。它比远看更加宏伟，石面上布满滑腻的青苔和洪水留下的污痕。结构一侧有阶梯通往水下，另一侧则连接着一个巨大的、已经半坍塌的木质滑道，直通河道。
陈渡蹲下身，仔细观察石结构的边缘和水线附近。在潮湿的泥地上，他发现了一些痕迹——不是人的脚印，而是一种滑腻的、类似于某种软体动物爬行后留下的粘液痕迹，蜿蜒着通向水中。
和上游葬洞里那些透明生物留下的痕迹很像！
他心头一紧，顺着痕迹望向那片深沉的河水。难道这底下，也有那种东西？
他站起身，目光落在石结构中央。那里有一块区域的颜色与周围略有不同，石缝间似乎填塞着某种黑色的、已经硬化类似沥青的物质，形成一个直径约一丈的不规则圆形。
他走过去，用脚蹭了蹭那黑色物质，很硬，带着一股淡淡的腥气。
“这是……什么？”赵干凑过来，好奇地问。
陈渡没回答。他蹲下身，用手指抠下一小块，放在鼻尖闻了闻。除了腥气，还有一丝极淡的、与那草药味同源但更加古老沉郁的气息。
是血？混合了某种矿物的血祭残留？
他猛地想起卷宗里关于排帮“宝船”沉在此地镇河的传说。难道这个石台，就是当年沉船祭祀的祭台？这黑色的东西，是当年仪式留下的？
如果“宝船”真的沉在水下，作为“锚点”镇住这片水域，那么近来发生的诡异事件，目的就很明确了——有人想破坏这个“锚点”，释放被镇压的东西，或者……搅乱这片水域的平衡！
“得下去看看。”陈渡盯着漆黑的水面，沉声道。
“下……下水？”赵干脸色一变，“陈兄弟，这可使不得！这地方邪门，水下指不定有什么东西！而且水这么浑，什么都看不见！”
钱勇也皱紧了眉头，显然不赞同。
陈渡没有争辩。他走到水边，脱下破烂的外衣，露出精悍的上身，新旧伤痕交错。他活动了一下手脚，感受着体内所剩不多的气力。
“你们在上面守着。”他说完，深吸一口气，一个猛子扎进了浑浊冰冷的河水中。
水下能见度极低，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刺骨的寒意瞬间包裹全身。陈渡屏住呼吸，凭借记忆和感觉，朝着石台正前方的深水区潜去。
水压越来越大，耳朵嗡嗡作响。他睁大眼睛，极力适应着黑暗。隐约能看到下方有巨大的人工造物的轮廓——是沉船的残骸！
他继续下潜，靠近那轮廓。果然是一艘巨大的木船，大部分船身已经埋在淤泥里，露出水面的部分也覆盖着厚厚的水藻和贝类，腐朽不堪。船体的样式很古老，不是近代的漕船。
这就是排帮沉下的“宝船”？
他绕着沉船缓缓游动，双手在腐朽的船板上摸索。船体保存得比想象中要完整，似乎沉没时并未受到严重破坏。在靠近船头的位置，他摸到了一样东西。
不是木头。
是一个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环，深深嵌入船头龙骨之中。铁环有碗口粗细，后面连接着一条同样锈蚀严重的、比大腿还粗的铁链，另一头延伸向更深、更黑暗的河底，看不见尽头。
这铁链……是锁着什么东西？还是……拴着这艘船，让它作为“锚”？
他顺着铁链的方向，向下望去。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巨大的东西蛰伏在河床深处。
就在这时，他感到周围的水流突然变得紊乱起来！一股暗流从河底涌上，卷起大量的泥沙，瞬间将他的视线完全遮蔽！
同时，一种低沉的、仿佛无数人在水下窃窃私语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
不是通过耳朵，是直接的精神冲击！
怀里的厄眼木牌和那块小玉同时变得滚烫！
陈渡心中警铃大作！他知道自己触动了什么！必须立刻离开！
他奋力向上游去，但那股暗流却像无形的手，缠绕着他的双腿，将他向下拖拽！冰冷的河水疯狂地涌入他的口鼻！
窒息感瞬间袭来！
他拼命挣扎，手脚并用，体内的潜力被生死危机激发出来！他猛地一脚蹬在沉船的残骸上，借助反冲力，如同离弦之箭般向上冲去！
“哗啦！”
他破水而出，大口大口地喘息着，肺部火辣辣地疼。他扒住石台的边缘，艰难地爬了上来，瘫倒在冰冷的石面上，剧烈地咳嗽，吐出呛入的河水。
“陈兄弟！你没事吧？”赵干和钱勇连忙跑过来，脸上带着惊疑。
陈渡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他坐起身，看着恢复平静但依旧深邃的河面，心有余悸。
刚才水下的经历，证实了他的猜测。这底下确实有东西，而且是被那艘“宝船”和铁链“锁”着的。那诡异的低语和暗流，就是被镇压之物的力量外泄。
所谓的“鬼娶亲”、莲灯、漩涡黑印，恐怕都是为了削弱这个封印，或者说，是为了给河底那东西输送“养料”！
“有什么发现？”钱勇沉声问，眼神锐利。
陈渡抹了把脸上的水，没有完全说实话：“下面有艘沉船，很大，应该是排帮的。别的……水太浑，看不清。”
赵干和钱勇对视一眼，没再追问。
休息了片刻，陈渡站起身。“先回去。”
他需要整理思路，也需要看看阿青的情况。清江浦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还要凶险。徐师爷的目的，恐怕也不仅仅是平息事端那么简单。
三人沉默着离开永鑫船厂。走出废墟时，陈渡下意识地回头望了一眼。
阳光刺破晨雾，照在那片死寂的废墟和河面上，却驱不散那股深入骨髓的阴冷。
他隐约看到，在远处河岸的芦苇丛中，似乎有一个穿着黑袍的身影，一闪而逝。
是错觉吗？
陈渡的心沉了下去。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