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声音穿透浓雾,钝重而杂乱。脚步声不止一双,踩在落叶和碎石上,沙沙,嚓嚓,间或夹杂着金属物件轻轻磕碰的脆响,像恶鬼腰间的铃铛。不是野兽,是人。而且,人数不少。
老哑巴像块瞬间冻结的石头,连呼吸都敛去了。他微微侧头,用眼神示意阿青和陈渡,朝着旁边一丛茂密的、带着尖刺的灌木后面挪。
阿青的心跳得像要炸开,她拼尽全身力气,搀着几乎失去意识的陈渡,几乎是半拖半抱,跟着老哑巴无声地隐入灌木后的阴影里。荆棘划破了她的手臂和脸颊,留下火辣辣的疼,但她不敢出声,连吸气都小心翼翼。
老哑巴将秀姑轻轻放在陈渡身边,自己则伏低身体,透过枝叶的缝隙,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半截染过血的断橹,紧紧攥在他手中,棱角抵着掌心。
陈渡靠在潮湿的泥地上,高烧让他视线模糊,耳鸣不止,但那越来越近的、充满威胁的声响,还是像冰锥一样刺入他混沌的意识。他努力睁大眼睛,想看清雾里的东西。
雾霭翻滚,如同煮沸的牛奶。先是一些模糊的黑影,轮廓在水汽中扭曲、变形。然后,人影渐渐清晰。
不是溃兵那杂乱的军装。这些人穿着更破烂,五花八门,有粗麻布,有兽皮,甚至有的只在腰间围了块看不清颜色的布。他们手里拿着的也不是制式步枪,多是砍刀、柴刀、锈迹斑斑的梭镖,还有几个背着简陋的弓箭。他们大多面色黝黑,眼神带着一种长期在山野间挣扎求存的麻木和凶狠。
是山匪?还是……这“野人湾”里真正的“野人”?
他们走得不算快,像是在巡视自己的领地,又像是在搜寻什么。队伍拉得有些散,彼此间很少交谈,只有粗重的呼吸和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
阿青捂住嘴,连牙齿打颤的声音都觉得响亮。她看着那些人在雾中穿行,最近的一个,几乎就从他们藏身的灌木丛前几步远的地方走过。那人脸上有一道狰狞的刀疤,从额头斜划到嘴角,他似乎随意地朝灌木丛这边瞥了一眼,那眼神空洞而冰冷,像在看一块石头。
阿青感觉血液都冻住了。
就在这时,队伍中间,一个身材格外高大、披着件破烂熊皮袄子的汉子停了下来。他看起来像是头领,周围的人也都跟着停下脚步。
“有味儿。”那熊皮汉子抽了抽鼻子,声音粗嘎,像砂轮磨过石头。
旁边一个瘦猴似的家伙凑上前:“头儿,啥味儿?野猪崽子?”
熊皮汉子没回答,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缓缓扫视着周围的雾气,最终,定格在陈渡他们藏身的那片灌木丛。
老哑巴的身体绷成了弓。
阿青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陈渡的手指无意识地抠进了身下的泥土里。
“血腥气。”熊皮汉子淡淡地说,抬手指向灌木丛,“还有,生人气。”
一瞬间,七八道目光齐刷刷地射了过来,如同实质的钉子。几个手持砍刀的山民立刻呈半圆形,缓缓围拢过来,手里的武器对准了灌木丛。
逃不掉了。
老哑巴深吸一口气,知道藏不住了。他慢慢站起身,从灌木丛后走了出来,将那半截断橹垂在身侧,没有做出攻击姿态。他抬起头,迎向那熊皮汉子的目光,嘶哑地开口,语调带着一种奇异的、仿佛很久以前留下的印记:
“过路的,讨碗水喝。”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雾林里异常清晰。
那些围上来的山民停下脚步,等着头领发话。
熊皮汉子上下打量着老哑巴,目光在他那身破烂衣服、枯瘦的身形和浑浊却异常沉静的眼睛上停留片刻,又越过他,看向灌木丛后隐约可见的阿青和陈渡、秀姑的身影。
“过路的?”熊皮汉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黑的牙齿,笑容里没什么温度,“这野人湾,可不是啥好路。你们打哪儿来?往哪儿去?”
“北边,逃难来的。”老哑巴回答得简短,“想去南边,找条活路。”
“活路?”熊皮汉子嗤笑一声,他走到老哑巴面前,比他高出一个头还不止,阴影笼罩下来,“这世道,哪有什么活路。看你们这德行,油水都刮不出二两。”
他的目光落在老哑巴手里的断橹上,那上面还沾着没擦干净的血迹。“这橹,刚见过红?杀了我们的人?”他的语气陡然转冷。
周围的山民眼神瞬间变得不善,手里的武器握得更紧。
老哑巴面色不变:“一个想害我们的外人,不是你们的人。”
“哦?”熊皮汉子挑了挑眉,似乎来了点兴趣,“说说看。”
老哑巴用最简练的语言,说了赵二牛偷东西、藏食、最后想跑去告密的事,没有添油加醋,也没提自己动手的细节,只说“解决了”。
熊皮汉子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等老哑巴说完,他哼了一声:“倒是省了老子的事。那种货色,活着也是浪费粮食。”他这话,算是认可了老哑巴的说法。
气氛似乎缓和了一点点。
熊皮汉子的目光再次投向灌木丛后的陈渡和秀姑。“那俩,怎么回事?”
“当家的病了,伤重。内人……不行了。”老哑巴的声音依旧平板,但阿青听出了那底下极力压抑的什么。
熊皮汉子走过去,拨开灌木丛,低头看了看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秀姑,又看了看发着高烧、眼神涣散的陈渡,最后目光落在紧紧护在父母身前、虽然害怕却依旧瞪着他的阿青脸上。
阿青被他看得毛骨悚然,但还是倔强地没有移开视线。
熊皮汉子盯着阿青看了半晌,忽然伸出手,粗糙的手指几乎要碰到阿青的脸。阿青吓得往后一缩。
老哑巴瞬间挪了一步,挡在了阿青和熊皮汉子之间,虽然没说话,但那姿态很明显。
熊皮汉子收回手,也不在意,反而哈哈干笑了两声,笑声在雾林里回荡,有些碜人。“有点意思。”他转头对老哑巴说,“老子姓王,这片的猎户都听我的。你们几个,半死不活的,闯到我的地盘,按规矩,东西留下,人,也该留下。”
阿青的心沉了下去。
王猎头话锋一转,指了指阿青:“不过这丫头,眼神还行,像山里的小豹子,没吓尿裤子。老子看上眼了。”
他对手下挥挥手:“把这俩病的拖上,还有这老家伙,一起带回寨子。”
几个山民应了一声,上前就要动手。
“你们要干什么!”阿青尖叫起来,张开双臂想挡住爹娘。
老哑巴握紧了断橹,眼神锐利如刀,盯着王猎头:“什么意思?”
王猎头皮笑肉不笑:“没啥意思。这野人湾,进来了就别想轻易出去。是死在外面喂狼,还是跟老子回寨子,说不定还能多喘几天气,你们自己选。”他顿了顿,补充道,“放心,老子对快死的人没兴趣。这丫头,也不算白拿你们的,寨子里有草药,兴许能吊住他们俩的命。”
这是威胁,也是交易。用阿青的“归属”,换陈渡和秀姑一线渺茫的生机。
阿青愣住了,看着奄奄一息的爹娘,又看看虎视眈眈的王猎头和他手下,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
老哑巴沉默着,浑浊的眼睛里波澜翻涌。他看了看阿青,又看了看垂死的陈渡和秀姑。
雾,更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