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升高,林间的湿气被蒸腾起来,混着泥土和腐叶的气息,闷得人胸口发慌。陈渡三人在山林中已经跋涉了近两个时辰,除了找到几丛常见的、苦涩难以入口的野菜,几乎一无所获。老鬼的脾气越来越躁,柴刀劈砍荆棘的力道也越发凶狠。
“他娘的!这鬼地方,连个兔子毛都见不着!”老鬼喘着粗气,抹了把额头的汗,汗水淌进他手臂的伤口,带来一阵刺痛,让他更加烦躁。
陈渡靠在一棵老松树下,脸色苍白,嘴唇干裂。肋下的伤口因为长时间的行走和不断弯腰搜寻,疼痛变得持续而尖锐,像有根锯子在来回拉扯。他闭着眼,调整着呼吸,试图积攒一点力气。腹中的饥饿感如同火烧,与伤口的疼痛交织在一起,折磨着他的意志。
老哑巴沉默地站在稍远处,像一棵扎根的枯树。他的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停留在不远处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那里生长着一片不起眼的、开着黄色小花的杂草。他走过去,蹲下身,拔起一株,凑到鼻尖闻了闻,又用手指捻开根部带着白色汁液的断口。
他走回陈渡身边,将那株草递过去,嘶哑地吐出两个字:“能吃。”
陈渡睁开眼,接过那株草。草茎细弱,叶子边缘带着锯齿,黄色的小花蔫蔫的。他认得这种草,运河边常见,饥荒年月也有人采来充饥,叫蒲公草,味道极苦,吃多了还会腹胀,但确实饿极了能吊住性命。
“只有这个了。”陈渡的声音干涩。他看向那片山坡,黄花开得零零星星,就算全部采完,对于庙里那么多人来说,也是杯水车薪。
希望如同风中残烛,摇曳欲灭。
就在这时,一阵若有若无的、断断续续的咳嗽声,顺着山风飘了过来。
三人立刻警惕起来。老鬼握紧了柴刀,老哑巴侧耳倾听。陈渡强撑着站起身,循着声音方向望去。那声音来自山坡另一侧的密林深处,听起来像个老人。
在这荒山野岭,独自出现的老人,不得不让人心生疑虑。
“过去看看。”陈渡低声道。无论如何,总比空手回去强。
三人小心翼翼地穿过山坡,拨开茂密的灌木。咳嗽声越来越清晰。只见在一棵巨大的、需要数人合抱的古槐树下,搭着一个极其简陋的窝棚,用树枝和茅草胡乱堆成,勉强能遮雨。一个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布衣的老者,正佝偻着背,坐在窝棚外的石头上,剧烈地咳嗽着,他的脚边放着一个破旧的药篓,里面装着些刚采来的、沾着泥土的草药。
那老者看起来年岁极大,头发胡须皆白,脸上布满深壑般的皱纹,一双眼睛因为常年眯着而显得很小,却透着一股采药人特有的精明。他听到动静,停下咳嗽,警惕地抬起头,看到手持武器的陈渡三人,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手下意识地将药篓往身后挪了挪。
“你们……你们是什么人?”老者的声音沙哑,带着浓重的本地口音和掩饰不住的恐惧。
老鬼刚要开口呵斥,被陈渡用眼神制止。
陈渡上前一步,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和:“老人家,我们是过路的,在山里迷了方向,想讨碗水喝,问问路。”他的目光扫过老者脚边的药篓,“您是老药师?”
听到“过路的”和“问路”,老者紧绷的神色稍稍放松了些,但眼中的警惕并未完全消失。他打量着陈渡几人狼狈的样子和身上的血迹,尤其是陈渡肋下那明显的伤,摇了摇头:“山里人,采点草药糊口罢了。水……那边石缝里有山泉,自己取吧。”他指了指古槐树后方。
陈渡没有动,他看着老者药篓里几株止血化瘀的常见草药,心中一动,拱手道:“实不相瞒,我们有人受了伤,缺医少药,不知老人家可否行个方便,用东西换些草药?”他示意了一下老鬼和自己身上的伤。
老者看了看他们的伤势,又看了看他们空空如也的双手,脸上露出为难之色:“这……老汉我也就这点本事,采的药都是拿去山下换盐米的……你们……”
陈渡从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那几块从水虺身上搜来的碎银子,递了过去:“我们用这个换。”
看到银子,老者的眼睛亮了一下,但随即又黯淡下去,他苦笑着摇头:“这兵荒马乱的,银子……不如一块饼子实在……山下也乱,有银子也未必能买到东西……”
老鬼忍不住插嘴:“那你说怎么办?总不能白给你吧!”
老者被老鬼凶恶的语气吓得一缩,连连摆手:“不敢不敢……只是……唉……”他叹了口气,看着陈渡苍白疲惫的脸色和那触目惊心的伤口,犹豫了一下,低声道,“看你们也不像歹人……若是……若是能帮老汉一个忙,这些草药,便送给你们了。”
“什么忙?”陈渡问。
老者指了指更深的西边山林:“翻过前面那个山梁,有一片老林子,林子里长着一种‘血见愁’,是治外伤的良药,比老汉这些寻常草药管用得多。只是那林子深,有瘴气,还有……不太平的东西,老汉年纪大了,不敢再去。你们若是能采些‘血见愁’回来,分我一半,这些草药你们全拿走,我再告诉你们一个可能有粮食的地方。”
血见愁?不太平的东西?
陈渡与老鬼、老哑巴交换了一个眼神。这老者的话几分真几分假?那西边的老林子,听起来就透着危险。
“你说的有粮食的地方,是哪里?”陈渡追问。
老者压低了声音:“从这儿往北,大概半日路程,有个山谷,叫‘野人谷’。听说……听说以前有伙逃兵在那里落了脚,开垦了点山地,应该有些存粮。不过那伙人凶得很,不怎么跟外面来往,去不去,你们自己掂量。”
野人谷?逃兵?这听起来比采药更加危险。
陈渡沉默着。一边是未知的险地,一边是庙里亟待救治的伤员和嗷嗷待哺的众人。
“采药。”陈渡最终做出了决定。相比于直接与凶悍的逃兵冲突,寻找药材的风险似乎相对可控,而且若能找到“血见愁”,对伤员至关重要。
老者似乎松了口气,连忙将药篓里的草药分出大半,用一块干净的树皮包好,递给陈渡:“这些你们先拿去应应急。‘血见愁’叶子是暗红色的,杆子上有细刺,很好认。千万小心,那林子……邪性。”
陈渡接过草药,道了声谢,将碎银子还是塞给了老者:“这个您也拿着,或许有用。”
老者推辞不过,最终收下了,看着陈渡三人的眼神复杂了些。
没有多做停留,陈渡三人带着那包救急的草药,按照老者指的方向,朝着西边那座笼罩在淡淡雾气中的山梁走去。
山路愈发崎岖难行。陈渡肋下的伤疼得他眼前阵阵发黑,但他咬紧牙关,一声不吭。老鬼在前面开路,骂骂咧咧的声音也少了许多,显然也知道接下来的行程不轻松。老哑巴依旧沉默,但脚步明显更加谨慎。
采药人张蒲团(老者自称)看着他们消失在山梁下的背影,摇了摇头,重新坐回石头上,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喃喃自语:“造孽哟……这世道……能不能回来,看你们的造化咯……”
他浑浊的目光投向西边那瘴气隐隐的山林,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混杂着怜悯与恐惧的神色。
而那“野人谷”的消息,则像一颗种子,悄然埋在了陈渡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