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惊澜离开沈府不过两个时辰,周显宗便收到了永嘉侯自京城传来的密信。信中只有寥寥数语,却字字千钧:“林惊澜已至江宁,桑田事急,速办。可酌情动用‘非常’手段,务必在其介入前落契,造成既定事实。”
周显宗捏着信纸,指节发白。永嘉侯口中的“非常”手段,他心知肚明,无非是伪造债据、构陷罪名,甚至不惜制造些“意外”,逼迫沈文康就范。此法虽险,但若能抢在林惊澜反应过来之前将地契拿到手,即便对方是钦差,面对白纸黑字的“交易”,也难以公然推翻。
“不能再等了!”周显宗眼中闪过一丝狠厉,立刻唤来心腹师爷与几名得力衙役,低声吩咐一番。
次日一早,天色阴沉。周显宗亲自带着十余名如狼似虎的衙役,并几名他暗中蓄养的地痞,气势汹汹地直奔沈府。他打定主意,今日无论如何,也要逼沈文康在早已拟好的“卖地契约”上按下手印。
然而,队伍行至半途,却被眼前景象弄得一愣。只见沈府门前并不冷清,反而停着几辆看似普通的马车,一些仆役正在忙碌地搬运着箱笼,似是准备远行。
周显宗心中疑窦丛生,快步上前。府门敞开,他一眼便看见沈文康正与一名身着青色官袍、气质清癯的中年官员站在院中交谈,态度颇为恭敬。那官员周显宗认得,乃是江宁府学的教授(注:府学教授,正七品,掌管府级官学教育),姓陈,为人方正,在士林中颇有清誉。
“沈文康!你这是作甚?”周显宗按捺不住,跨入门内,厉声喝道。
沈文康见到他,脸上并无往日惊惧,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平静,他先是对陈教授拱了拱手,然后才转向周显宗,不卑不亢道:“周大人来得正好。草民正准备迁居,正要遣人去府衙报备。”
“迁居?”周显宗一愣,旋即怒道,“你想跑?你那五百亩桑田呢?!”
“桑田?”沈文康微微侧身,指向身旁的陈教授,“沈家感念朝廷教化之恩,亦深感江宁府学育才之德,已决定将那五百亩桑田,悉数捐献给府学,作为‘学田’(注:古代用以资助官学经费的田产),以其岁入,供养贫寒学子,补贴师长廪饩(注:廪xiè饩shu,指官府供给的粮食)。地契文书,已交由陈教授,不日便将办理过户手续。”
此言一出,不啻一道惊雷,炸得周显宗头晕目眩!他身后的衙役和地痞们也面面相觑,不知所措。
“你……你胡说!”周显宗指着沈文康,气得浑身发抖,“那是我……是永嘉侯看中的地!你怎敢私自捐献?!”
“周大人此言差矣。”一旁的陈教授上前一步,面色肃然,“沈先生捐献祖产以助文教,此乃义举,合乎《大承律》之‘乐善好施’条。府学依律接收,何来‘私自’一说?至于永嘉侯……”他顿了顿,语气转冷,“侯爷远在京城,难道还会与江宁府学争抢这几亩用以养育人才的学田不成?若真如此,下官倒要上书学政大人,请教一二了。”
陈教授话语平和,却绵里藏针。学田关乎一府文脉,受朝廷律法严格保护,地方官不得随意侵夺。若永嘉侯真敢强占学田,消息传出,必然激起天下士林公愤,那后果,绝非一个勋贵能够承受。
周显宗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他这才明白,林惊澜所谓的“稳妥之法”,竟是如此狠辣!这一招釜底抽薪,不仅彻底保住了桑田,还将其置于“学田”这个坚不可摧的保护伞下,更为沈家博得了乐善好施的美名,将他与永嘉侯的所有谋划,都化为了泡影!他若再敢用强,便是公然挑衅朝廷文教制度,这顶帽子,他一个小小的通判,如何戴得起?
“好……好得很!”周显宗咬牙切齿,目光阴鸷地扫过沈文康和陈教授,“沈文康,你找了个好靠山!我们走着瞧!”说罢,再也无颜停留,带着手下灰溜溜地转身离去。
望着周显宗狼狈的背影,沈文康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对那位运筹帷幄的镇国公,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这一切,自然是林惊澜的安排。他昨夜离开沈府后,便亲自修书,让慕容婉连夜送至陈教授府上。陈教授本就对周显宗等人的行径不齿,又得林惊澜亲笔信恳托,兼之此事确实有利于府学,自是慨然应允。
消息很快传回林府别院。
书房内,林惊澜正在翻阅听风阁送来的关于西域商队的最新情报。柳如烟禀报了沈府门前发生的一切。
“国公此计甚妙。”柳如烟赞道,“如此一来,既解了沈家之困,又堵了周显宗之口,还顺手在士林中为沈家和我等博了名声。”
林惊澜放下卷宗,神色却并无多少得意:“周显宗不足惧,但其背后永嘉侯乃至二皇子,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失了桑田这条线,定会从别处寻衅。我们须得早做防备。”他顿了顿,问道,“那西域商队,查得如何了?”
柳如烟回道:“那商队明面上是贩卖香料与玉石,但其落脚处颇为隐秘,且与周显宗有过数次私下接触。更奇怪的是,我们的人发现,澹台明月似乎并未与商队住在一处,行踪更为诡秘。昨夜,有人见她出现在城外的栖霞山一带。”
栖霞山?林惊澜目光微凝。那里寺庙林立,亦是前朝不少勋贵家族墓园所在,她去那里做什么?
“继续盯紧商队和澹台明月。”林惊澜吩咐道,“另外,让我们在漕帮里的人动起来,该是时候,从雷震这条线上,给我们的对手,再添一把火了。”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天空。江宁的局面,看似小胜一局,实则暗涌更甚。他知道,真正的风暴,尚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