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内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江氏还端着那碗水站在门口,脸上惊愕未退。冷烨尘半敞着衣衫,裸露着被妥善包扎好的左肋,深邃的目光如同鹰隼,牢牢锁在凌初瑶身上,那里面翻涌着审视、震惊,以及不容错辨的质疑。
药膏带来的清凉舒适感仍在持续,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伤口处那股令人心惊的灼痛正在迅速消退。这绝不是什么“土方子”能达到的效果!还有她那娴熟得堪比老医官的清创包扎手法……
“从何学来?”冷烨尘的声音低沉,带着久居上位的压迫感,每一个字都像是敲在人心上。他没有重复凌初瑶之前那句“略通医理”的说辞,而是直接追问根源。他需要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空气仿佛凝滞了。江氏也屏住了呼吸,紧张地看着儿媳。
凌初瑶面对这几乎能刺穿人心的目光,神色却未见丝毫慌乱。她将用过的布巾叠好放入木盆,又将小陶罐和药包收起,动作从容不迫,仿佛只是做完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家务。
做完这些,她才抬眼迎上冷烨尘的视线,唇边甚至勾起一丝极淡的、带着点自嘲的弧度。
“夫君是觉得,我这手本事,来得太突兀,不合常理,是吗?”她先一步,将他心中的疑虑点破。
冷烨尘眸光微闪,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等待下文。
凌初瑶走到窗边,目光投向窗外那小小院落里生机勃勃的菜畦,声音平缓,带着一种回忆的疏离感:
“夫君离家数年,可知我带着两个孩子,在这家里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她不等冷烨尘回答,便自顾自说了下去,语气里没有抱怨,只有陈述事实的冷静:
“公婆仁厚,兄嫂帮扶,但各人有各人的日子要过。我身子不争气,时常病着,两个孩子年幼,饥一顿饱一顿是常事。病了,无钱请医,只能自己硬扛,或者去山里胡乱扯些认识的草药回来熬水喝。次数多了,哪些草能退热,哪些叶能止血,倒也认得几样。”
她转过身,看向冷烨尘:“这便是‘久病成医’。”
“后来,病得实在起不来身,躺在炕上等死的时候,才真的怕了。”她的声音依旧平静,但话语里的内容却让江氏眼圈一红,忍不住别过头去擦眼泪。冷烨尘的眉头也几不可察地蹙紧。
“我怕我死了,大宝二宝怎么办?他们还那么小,谁会真心待他们?”凌初瑶的目光扫过门口探头探脑、被她这番话引得眼眶发红的大宝二宝,眼神柔和了一瞬,随即又恢复淡然,“那时候就想,我不能死,至少不能现在死。我得为了两个孩子,活下去,活得像个样子。”
“怎么活?”她像是在问冷烨尘,又像是在问从前的自己,“无非是逼着自己站起来,逼着自己勤快,逼着自己去想方设法找吃的、找用的。去镇上卖山货时,会蹲在药铺外面,看坐堂大夫如何诊脉、如何包扎,听他们谈论药性,能记一点是一点。偶尔得了两个铜板,舍不得吃穿,去旧书摊换些破烂的医书、杂书回来,趁着夜里有点灯油的时候,连蒙带猜地看。”
她走到炕边,拿起那个装着草药的小纸包:“这消炎止血的粉末,书里叫‘青黛’,后山阴湿处就有,书上有图样。这药膏的方子,是从一本讲民间偏方的残破册子上看来的,主料是常见的车前草、蒲公英,加了猪油调制。效果……许是我运气好,试了几次,发现确实比干熬着等死强些。”
她将一切都归结于“被逼到绝境的求生欲”和“零星的学习积累”。话语真假参半,将自己惊人的学习能力和实践能力,巧妙地隐藏在“为了孩子”、“被逼无奈”的合理动机之下。
冷烨尘沉默地听着,锐利的目光不曾从她脸上移开分毫。她的叙述逻辑清晰,情感真挚,尤其是提到孩子时那瞬间柔软的眼神,不似作伪。而且,她所说的“偷师”、“看杂书”也确实是底层百姓获取知识的常见途径,虽然能学到她这般程度堪称奇迹,但并非完全不可能。
他袖中的手指微微收拢。那份和离书的存在,在此刻显得更加讽刺。若她所言非虚,那她过去几年,竟是过着这般挣扎求生的日子?而他对这一切,一无所知。
凌初瑶说完,便不再多言,只是平静地回视着他,任由他审视。她知道自己这番说辞并非天衣无缝,但她赌的就是冷烨尘对原主和这个家缺乏了解,赌的是她展现出的对孩子的真心和持家的能力,足以让他暂时压下过度的疑心。
良久,冷烨尘才缓缓开口,声音比之前低沉了几分:“倒是……辛苦你了。”
他没有说信,也没有说不信。但这句近乎默认的话,让旁边紧张的江氏大大松了口气。
凌初瑶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这算不上安慰的安慰,语气依旧平淡:“都过去了。如今只盼着一家人平平安安,把日子过好。”
她端起木盆,对江氏道:“娘,我去把水倒了。夫君刚换了药,需要静养,让他歇会儿吧。”
看着她转身出去的背影,从容,沉稳,仿佛刚才那番涉及生死、饱含艰辛的过往,只是轻描淡写的云烟。
冷烨尘靠在炕头,缓缓闭上眼。肋下的伤处一片清凉舒适,脑海中却思绪翻涌。
这个女人……
她的解释,似乎合情合理。
但直觉告诉他,事情绝非如此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