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二，距离府城司农司官员预定巡视的日子还有三天。
清河村与往常一样，鸡鸣而起，日落而息。只是村东头那片示范田的麦子，绿得格外油亮，路过的人总要驻足看上一眼，啧啧称奇。打谷场边，张铁匠和李木匠的临时工棚里，叮叮当当的声音从早响到晚，等着订做曲辕犁的人家排起了小队，脸上都是期盼。
谁也没留意，村口来了两个生面孔。
两人都是四十上下的年纪，穿着半旧的深色直裰，像是跑小买卖的行商。一个略胖些，面皮白净，眼神平和，手里摇着把普通的折扇。另一个瘦高，肤色微黑，手指骨节粗大，像是常干力气活的。
两人牵着两匹普通的驮马，马背上搭着些布匹杂货，慢悠悠地进了村。
“这位老哥，”胖些的商人笑着拦住一个扛着锄头下地的农人，“打听个事，咱们兄弟想寻口水喝，村里可有茶棚歇脚处？”
农人是个憨厚的，指了指村中老槐树方向：“树下有口井，水甜。歇脚的话……冷四家新宅那边常有来往的人，门口常备着茶水，不拘是谁，都能讨一碗。”
“哦？这冷四家是……？”
“嗨，就是凌乡人家！”农人脸上露出与有荣焉的笑，“咱们村的‘耕绩乡人’，心善，本事大！您二位外乡来的不知道，往前走，青砖瓦房最气派的那家就是！”
谢过农人，两人牵着马继续走。瘦高的那个低声道：“刘大人，这‘凌乡人’在村里口碑倒是不错。”
被称作刘大人的胖商人，正是府城司农司的主事刘文远。他微微颔首，摇着扇子，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路边的田地、屋舍。
时近中午，日头有些晒。两人走到老槐树下，果然有井，井边放着公用的木桶。打了水饮马，自己也喝了几口，井水清冽甘甜。
树下有几个老人和带孩子的妇人在歇凉，正聊得热闹。
“……我家那口子回去说了，赵老倔都服了！抱着那曲辕犁差点掉泪珠子，直喊‘神器’！”一个妇人说得眉飞色舞。
“可不嘛！我家当家的昨儿个也去看了，回来一晚上没睡好，念叨着定要攒钱换一架！说是不光省力，犁得还深，土坷垃都碎了，苗肯定长得壮！”
“凌乡人真是活菩萨，啥好东西都想着咱们……”
刘文远摇扇子的手微微一顿。曲辕犁？这名字没听过。他给同伴使了个眼色，两人在旁边石墩上坐下，像是走累了歇脚，耳朵却支棱着。
又听了一会儿，除了曲辕犁，还听到了“暖房冬天出青菜”、“高产种子”、“绣坊让女人家也能挣钱”……零零碎碎，拼凑出一个能干、慷慨、颇得民心的“乡人”形象。
歇够了，两人起身，看似随意地往村中走去。
路过一片长势格外旺盛的麦田，刘文远停下脚步，眯眼细看。麦苗株距整齐，茎秆粗壮，叶色墨绿，在阳光下仿佛泛着一层油光。与旁边普通田里的麦子一比，高下立判。
“老哥，这麦子种得好啊！”他笑着对田边一个正在剔苗的老农道。
老农抬头，见是生人，却也不拘谨，笑道：“这是凌乡人弄的示范田！用了新法子，新种子！你看这苗，多精神！听说秋后收成能多好几成哩！”
“新种子？不怕水土不服？”
“凌乡人包赔！”老农声音响亮，“白给种子，教咋种，减了产她赔！这样的好事，哪儿找去？咱们村好些人家都种了！”
刘文远心中微动。包赔？好大的口气和底气。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土壤和苗情，又问了几个耕作细节，老农对答如流，显然是真上了心，按“法子”种的。
离开麦田，两人又“偶然”逛到了村后一处坡地。那里有几个半地下式的土坯屋子，覆着厚厚的草帘。
“那是做啥的？”瘦高随从好奇。
正好有个半大孩子挎着篮子从里面出来，篮子里是鲜嫩的小白菜和韭菜。孩子机灵，答道：“这是暖房！凌婶子教的，冬天也能种菜！”
刘文远上前，征得同意后掀开草帘一角往里看了看。里面温暖潮湿，畦垄整齐，绿意盎然。他眼中闪过讶异。这种简易保温种植法，他在古籍中见过类似记载，但真能在北方乡下落实，且效果如此之好，却是不易。
最后，他们逛到了打谷场附近。
叮当之声不绝于耳。临时工棚外，围了不少人。棚子里，张铁匠正挥锤敲打一块烧红的铁料，李木匠和冷三海在组装一架近乎完成的曲辕犁。
“这就是那曲辕犁？”有人问。
“没错！你看这弯辕，这机关！”冷三海如今介绍起新犁来头头是道，脸上洋溢着光彩，“转弯调头省大力气！这里，插这个销子，就能调犁地深浅！深了浅了，自己说了算！”
围观的人发出惊叹。
刘文远和随从挤在人群里，看得分明。那犁结构巧妙，绝非凭空想象，而是深谙力学与农事之人的手笔。尤其是那个调节深浅的简易机关，看似简单，却极为实用。
正看着，赵老倔背着手过来了。老头子如今是曲辕犁的“铁杆”，见人多，嗓门也大：“都看清楚了！这犁，我老赵亲手试过！比咱们祖辈用的破玩意强十倍！不服的，自己去试试！”
没人不服。赵老倔的倔和资历，在村里就是一块招牌。
刘文远默默看着，脸上依旧是不动声色的平和，但心中早已波澜起伏。
高产田、暖房、得民心的举措、还有眼前这设计精良的新式犁具……这些，都是一个年轻的乡下妇人弄出来的？
来之前，他收到县令冯文德的公文，说治下有一“耕绩乡人”，于农事颇有巧思，创暖房，推新种，颇有成效。他本以为不过是地方官常见的夸大其词，或是那妇人有些小聪明，得了机缘。故此提前两日，微服而来，就是想看看真实光景。
没想到，所见所闻，远超预期。
这不是小聪明，是实实在在有想法、有胆魄、有能力，且能落到实处的干才。更难能可贵的是，她似乎深谙“得民心”之道，行事既有章法，又不乏人情味。
“大人，看来这凌乡人……确有实料。”随从低声耳语。
刘文远轻轻“嗯”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那架即将完成的曲辕犁，和工棚里满脸汗渍却目光灼灼的匠人，转身道：“走吧，回镇上。”
两人牵着马，如来时一般，慢悠悠地离开了清河村。
走出村口老远，随从忍不住又问：“大人，您看这次巡视……”
刘文远望着远处田野上辛勤劳作的身影，缓缓道：“耳听为虚，眼见为实。今日所见，这‘凌乡人’名不虚传。五月初五的正式巡视，本官倒是有些期待了。”
他顿了顿，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冯县令这次，怕是给本官送了个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