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了大妹换来的二十个铜板,像烧红的炭,揣在王翠花的怀里,也烙在她的心上。
日子似乎并没有因为“少了一张嘴”而变得松快。赵氏确实不再整日把“白吃饭”挂在嘴边,可饭食依旧是能照见人影的稀粥,杂粮饼子小得可怜。那二十个铜板,王翠花紧紧攥着,一个也舍不得花,仿佛那是她与过去那个“母亲”身份最后的、也是唯一的联系。偶尔摸到,指尖传来的冰凉触感,总会让她恍惚间又听到大妹被拖走时凄厉的哭喊。
这让她更加频繁地想起另一个孩子——她刚出生不久,就被留在冷家的儿子。
夜深人静,柴房漏风,幺妹因为白天捡柴时摔了一跤,膝盖磕破了,正小声啜泣。二妹默默用手捂着妹妹的膝盖,自己肚子也饿得咕咕叫。王翠花搂着两个女儿,眼神空洞地望着黑暗。
“我的儿……”她无意识地喃喃出声,声音沙哑,“也不知道长得咋样了……是胖了还是瘦了……那老不死的会不会苛待他……”
“娘,你想弟弟了?”二妹小声问,声音里带着怯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自从姐姐被卖掉后,二妹看她的眼神,总带着一种小兽般的警惕。
王翠花猛地回过神,闭了嘴,只是把两个女儿搂得更紧些,仿佛想从这单薄的躯体上汲取一点暖意,或是证明自己还是个“娘”。可越是这样,那个在冷家、被公婆抱养的白胖儿子的模样,在她脑海里就越清晰。那是儿子,是带把的,是她王翠花这辈子能指望的根!不像丫头,是泼出去的水,是赔钱货。
白天干活时,这种念头更是疯长。她蹲在河边捶打王家一大家子的脏衣服,手冻得通红,想起冷家如今的风光,想起凌初瑶那个贱人穿金戴银、吃香喝辣,她的儿子却要叫别人“爷爷奶奶”,将来孝顺别人,给冷家光宗耀祖……凭什么?
“那是我的儿子!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咬着牙,木槌砸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水花四溅。
这怨毒的嘀咕,恰巧被来河边淘米的赵氏听了个真切。赵氏脚步顿了一下,眼珠转了转,没有立刻作声。
过了两日,王翠花在灶房帮着烧火,赵氏在案板前切着难得一见、准备给自家男人和儿子补身体的半块咸肉。油灯昏黄,肉香勾得人肠子打结。王翠花低着头,机械地添着柴火。
“翠花啊,”赵氏忽然开口,刀停在案板上,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试探,“这几天,我瞧你老是魂不守舍的,嘴里老念叨‘儿子’……是想冷家那个小子了吧?”
王翠花添柴的手一抖,火星子蹦出来几点。她没吭声,算是默认。
赵氏慢条斯理地切下一片薄薄的咸肉,放进嘴里咂摸着,斜睨着王翠花:“也是,当娘的,哪能不想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尤其还是个儿子。”
这话说到了王翠花的痛处,她眼圈一红,声音带了哽咽:“那是我的命根子……现在倒好,成了别人的孙子,将来孝顺别人,我什么都捞不着……”
“啧啧,”赵氏摇摇头,一副替她不值的样子,“要我说啊,老冷家这事做得不地道。当初赶你们出来,那是王翠花你犯了错,可孩子是无辜的啊?那是你们冷二江的种,是你王翠花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凭什么白白留给他们?让他们得了孙子享清福,你们在这受苦受难?”
王翠花抬起头,眼中燃起一丝不甘的火苗:“那……那能怎么办?当初里正和族老定的……”
“定的是赶你们出村,又没定孩子归谁!”赵氏打断她,把刀“哚”一声剁在案板上,声音压低,带着蛊惑,“孩子那么小,懂什么?谁养跟谁亲!你现在去要,他们肯定不给。但要是……孩子自己‘不见’了呢?”
王翠花心脏猛地一跳:“嫂子,你是说……”
“偷回来!”赵氏凑近些,眼睛里闪着精光,“趁夜,神不知鬼不觉,把你儿子偷回来!那是你的亲骨肉,你带他走,天经地义!有了儿子在身边,你腰杆子就硬了!将来他是你的依靠,给你养老送终。放在冷家,就算将来他当官发财了,还记得你这个被赶出村的亲娘吗?怕是早被凌初瑶那个妖精教得不认你了!”
“偷……偷回来?”王翠花喃喃重复,呼吸急促起来。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旦被赵氏点燃,便疯狂蔓延。是啊,那是她的儿子!凭什么留给仇人?有了儿子,她后半辈子才有指望!冷二江那个窝囊废靠不住,女儿迟早是别人家的,只有儿子才是自己的!
看出她的动摇,赵氏继续加码,语气更加推心置腹:“你别怕。我打听过了,冷家现在威风着呢,凌初瑶封了什么乡君,又盖了大瓦房,听说忙得很,不可能天天守着个奶娃娃。冷山和江氏年纪大了,夜里睡得沉。清河村你熟门熟路,摸黑进去,抱了孩子就走,谁知道是你干的?等他们发现,你早带着儿子远走高飞了!”
“远走高飞?”王翠花茫然,“我们能去哪?”
“有了儿子在手,哪里不能去?”赵氏摆摆手,“先回咱这儿躲两天风头,然后让你哥找个可靠的牙婆,远远地卖到外地去!或者……干脆你自己带着,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过日子。总比现在强!” 她没说的是,只要王翠花偷了孩子回来,不管最后是卖是留,她都有办法再刮一层油水,而且还能彻底甩掉王翠花这个包袱——一个带着偷来孩子的贼,难道还敢久留?
王翠花被赵氏描绘的“未来”搅得心潮澎湃。儿子在身边,有依靠,或许还能离开这个刻薄的嫂子家……强烈的渴望和长期压抑的怨恨交织,让她眼睛越来越亮,那点残存的犹豫和恐惧,被“夺回所有物”的狠厉渐渐取代。
“可是……清河村现在守得严吗?他们会不会有防备?”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已经开始思考细节。
赵氏见她上钩,心中得意,面上却更加热心:“放心,我让你哥明天去附近村子办事,顺便绕道清河村外围打听打听。看看他们那大瓦房盖在哪儿,老两口是不是还住老宅,晚上有没有人巡夜。咱们计划周全点,万无一失!”
两人头凑着头,在昏暗的灶房里,压低声音,开始密谋。什么时候动手,走哪条小路,怎么避开人,偷到孩子后怎么接应……王翠花越说越激动,脸颊泛起不正常的红晕,眼睛里闪烁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光芒。
这时,柴房门口传来轻微的响动。两人警觉地回头,只见冷二江不知何时站在门口,手里拿着空水桶,显然刚从井边回来。他听到了多少?
王翠花心里一紧,瞪着冷二江。赵氏也眯起了眼睛。
冷二江低着头,挪动着脚步,避开她们的视线,把水桶轻轻放在墙角。自始至终,他没有抬头,没有问一句话,嘴唇抿得紧紧的,肩膀习惯性地瑟缩着,像是生怕引起任何注意。
“当家的……”王翠花试探着叫了一声,声音有些发干。
冷二江身体僵了一下,依旧没抬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然后便转身,慢慢挪出了灶房,背影佝偻,消失在黑夜里。
没有反对,没有质疑,甚至没有一丝情绪。彻头彻尾的沉默。
这沉默,在王翠花和赵氏看来,就是默许。
王翠花松了一口气,随即心头涌起一股更强烈的、混合着恨意和决绝的勇气。连这个窝囊男人都不反对,她还怕什么?
赵氏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拍了拍王翠花的肩膀:“这就对了!等你把儿子抱回来,好日子就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