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一支衣甲不整、旌旗歪斜的队伍,拖拖拉拉地出现在了潼关以西约十里的地方。正如苻坚所令,他们选择的扎营地点位于一处相对开阔的河滩地,背靠一段低矮的土丘,谈不上什么险要可言。营盘的布置更是显得仓促而散乱,帐篷东倒西歪,壕沟浅尝辄止,哨岗的设置也显得有些敷衍了事。从潼关城头远远望去,这支队伍与其说是一支军队,不如说更像是一大群逃难至此、精疲力尽的流民。
一股颓败、慌乱的气息,几乎要透过遥远的距离,弥漫到潼关守军的鼻尖。
与此同时,在渭水与黄河交汇的河口地区,郭质率领的数十名骑兵和临时征调的少量民夫,正热火朝天地忙碌着。他们沿着河岸奔走,搜寻着一切可能找到的船只——无论是破旧的渔船,还是被遗弃的渡筏,甚至是一些较大的木板都被收集起来。动静搞得很大,烟尘滚滚,呼喝声在河风的吹送下隐约可闻,生怕潼关上的守军看不见似的。
潼关,这座扼守秦晋豫三地咽喉的天下雄关,如同一个沉默的巨人,俯视着关下这出略显滑稽的闹剧。关墙之上,斑驳的箭痕和巨大的撞击凹坑无声地诉说着不久前这里经历过的惨烈战斗。黑底白字的“秦”字大旗依旧在关门楼上飘扬,却似乎少了几分往日王师的正气,多了几分割据自保的疑惧和观望。
关楼内,自称“潼关镇将”的王统,正透过箭窗,冷冷地注视着远方那支凌乱的营地和河口方向扬起的尘烟。他年约四旬,身材中等,面容精悍,眼角带着久经沙场的风霜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警惕。身后站着几名心腹部将,神色各异。
“将军,看情形,那位‘天王’果然是穷途末路了。”一名部将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营盘扎得如此不堪,又急着去找船,怕是知道潼关天险难以逾越,打算冒险渡河了。”
另一人则略显担忧:“黄河天险,水流湍急,这个时节更是冰冷刺骨,他们那点人手和破船,渡河怕是十死无生……我们是否……”
王统冷哼一声,打断了部下的话:“是否什么?是否开关迎接?还是出兵‘护送’?”他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你们别忘了,如今的长安是谁的天下?慕容冲和姚苌虽然一时受挫,但实力犹存!东边呢?慕容垂虎踞河北,兵锋正盛!我们守着潼关,尚且能在这夹缝里求存,一旦开关,引来了任何一方,都是灭顶之灾!”
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苻坚……他确实是天王,曾经英明神武。但那是曾经!如今的他,不过是丧家之犬,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除了麻烦,还是麻烦!让他去渡河,成败与否,都与我们无关。我们只需紧闭关门,加固城防,静观其变即可。”
众将默然。王统的话虽然冷酷,却道出了乱世求存最现实的逻辑。忠诚和道义,在生存面前,往往显得奢侈。
然而,就在此时,一名哨探急匆匆奔入关楼:“报!将军,城外有一小队人马,打着……打着天子旌节,为首者自称乃大秦天王特使,要求面见将军!”
“特使?”王统眉头紧锁,“来了多少人?”
“仅十余人,一驾轩车,数名护卫。”
如此少的随从,不像是以武力施压的样子。
王统沉吟片刻,心中疑窦丛生。苻坚派人来做什么?劝降?求救?还是试探?
“让他们靠近关墙,但不许进城。本将倒要听听,这位落难天王,还有什么说辞。”他最终下令。
很快,一小队人马缓缓行至潼关西门之下。那辆略显破旧的轩车停下,车帘掀开,走出的并非想象中的文官或武将,而是一位身着深衣、面容憔悴却眼神异常沉静的中年人——正是苻坚本人!
他没有穿戴帝王冠冕,只着一身素色深衣,但久居上位的气度和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让关墙上下的士兵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
王统在关墙上看到苻坚亲自前来,心中也是猛地一震。他万万没想到,苻坚竟敢以身犯险,亲至关下!
“王将军。”苻坚仰头,声音平静,却清晰地传上关墙,“别来无恙?”
王统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拱手行礼,语气却带着疏离:“末将王统,参见陛下。不知陛下亲临险地,所为何事?关外纷乱,恕末将不能开关迎驾,还请陛下见谅。”话语恭敬,姿态却拒人千里之外。
苻坚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拒绝之意,只是淡淡一笑,笑容里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和……洞悉:“王将军守关辛苦,朕岂会不知。朕今日前来,非为入关,更非欲借将军之力与西燕、后秦争锋。”
哦?王统和关上的将领们都愣住了。不为入关,不为求援?那为何而来?
苻继续道,他的目光扫过关墙上那些紧张而又好奇的面孔,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朕欲东渡黄河,前往河东。然,舟楫难寻,大河滔滔,前路未卜。或许明日,朕与这数千追随朕的将士、宫人,便会葬身鱼腹,或为追兵所戕。”
他坦然地将自己的“绝境”赤裸裸地展现在对方面前,没有一丝掩饰。关墙上传来一阵细微的骚动,守军们面面相觑,似乎被这位皇帝直白的命运预言所震惊。
“朕此行,只为向将军借一样东西。”苻坚的目光重新锁定王统。
“何物?”王统下意识地问道,心中警惕更甚。
“借将军关墙之上,一日安宁。”苻坚缓缓道,“朕若渡河,无论成败,皆与将军无关。只求将军能紧闭关门,按兵不动,无论西面是否有追兵至,无论朕在河边成败如何,请将军皆作壁上观。给朕,和朕这些最后的臣民,一日时间。如此,将军可免卷入纷争,依旧稳坐潼关,静观天下风云变幻。”
他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深沉:“若朕侥幸得存,抵达河东,他日必有厚报。若朕不幸……那也是天命使然,绝不会牵连将军分毫。将军以为如何?”
寂静。
关墙上下一片寂静。
王统彻底愣住了。他预想了各种可能——强硬的命令、声泪俱下的哀求、许以高官厚禄的诱惑……却唯独没想到,对方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请求”。
不费自己一兵一卒,只需冷眼旁观,就能送走这个巨大的“麻烦”?而且对方还承诺了“厚报”和“绝不牵连”?这条件听起来,简直像是天上掉馅饼。
太容易了。容易得让他有些不敢相信。
他仔细审视着关下的苻坚。对方面容憔悴,眼神却异常清澈平静,没有丝毫慌乱或乞求,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交易。那种超乎常理的冷静,反而让王统心里有些发毛。
难道有诈?他下意识地想到。可是诈在何处?对方兵力孱弱,根本无法强攻潼关。假装渡河,引诱自己出击?可自己根本没必要出击,只要坚守关隘就万无一失。他看向远处河口方向,郭质的人还在“忙碌”地搜集船只,看起来不像有假。
思前想后,王统觉得,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应允苻坚的条件,对自己都是有百利而无一害。既能不得罪这位曾经的天王(万一他真能东山再起呢?),又能立刻送走眼前的危机,继续自己的割据生涯。
“……陛下言重了。”王统斟酌着词句,语气缓和了不少,“陛下欲东渡,末将……自无不从之理。末将在此向陛下保证,一日之内,潼关城门绝不会开启,一兵一卒绝不会出关。末将……预祝陛下,一路顺风。”
他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稳妥的做法。观望,永远是乱世中生存的第一法则。
苻坚的脸上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似是欣慰,又似是别的什么。他点了点头:“如此,多谢将军。朕,告辞了。”
说完,他毫不拖泥带水,转身登车。那小队人马护着轩车,缓缓离开了关墙,向着河滩营地的方向返回。
王统站在关墙上,望着那远去的背影,心中那块大石头似乎落了地,却又隐隐觉得有哪里不对劲。那位天王,未免也太过平静,太过……干脆了。
“加强警戒!没有我的命令,谁也不许出关!密切监视他们渡河的动向!”他最终只能下达这样的命令,将心头那丝不安强行压下。
他并不知道,就在他与苻坚对话的同时,几道如同鬼魅般的黑影,正借着黄昏的掩护和关墙阴影的死角,利用飞爪等工具,悄无声息地潜入了潼关之内。
而河滩营地那散乱的营帐中,李威和郭质挑选出的最精锐的五十名死士,早已饱餐战饭,检查好兵刃,在影狼冰冷的目光注视下,如同蛰伏的猎豹,等待着黑夜的降临,和那个来自皇帝的、决定性的命令。
潼关的夜幕,悄然落下,将一切谋划与杀机悄然掩盖。大河在不远处奔腾咆哮,仿佛在预示着即将到来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