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岭荒屋,浓夜如墨。
屋内孤灯如豆,昏光漫漶。
「我……是谁?」
脑后传来撕裂般的剧痛,像是被钝器劈开,疼得他眼前发黑。
他想动,却惊觉手脚已被粗麻绳捆得紧实,只剩个脑袋还能勉强转动。
费力抬眼,眼前的模糊光影渐渐凝实。
只见昏沉屋内仅有一盏豆大油灯在桌上摇曳,堪堪照亮面前一小片。
屋子内中央地上横躺着个老头,穿着像是个乞丐,怵人的是他的脖颈,以一种诡异的角度拧着,显然是死了。
他看得呼吸一窒,余光扫向左右,心猛地沉到了底——他不是唯一被捆的。
左右两侧还有五人与他一样被反剪着手,双膝硬跪在地上,连成歪歪扭扭的一排。
「这他妈是哪!?我又是谁?」
他竭力回忆,试图抓住每一寸思绪。
突然有两个字像火星,“轰”地燃亮混沌。
“杨凡!”
霎那间,记忆如决堤的洪水撞进脑海。
飞机失速、金属尖啸、刺目白光、失重坠落……
除了原本记忆外还有另一股陌生回忆,这陌生记忆带着股馊饭味,两股记忆在颅腔里撕扯、碰撞,他脑子好似随时都会迸裂开来。
陌生记忆与他拉扯融合中,他知道了这具身体也叫杨凡,但他只继承了原主最近几个月的记忆,似乎忘了很多事情。
但记得现在是崇祯三年,位置则在西南一隅。
“大哥,你没事吧?”
杨凡左臂被人用胳膊肘碰了碰,他扭头瞧见一张满是关切的脸。
“石头?对,他叫石头!”
石头是个十六岁左右的小乞丐,几月前,这小子在城里偷馒头,被店小二打得半死,瘫在街角眼看就要断气。
是他路过,将人背到城隍庙,用讨来的残羹剩饭一点点喂活的。
“嗯?讨饭?我也是乞丐?”
杨凡急忙低头去看自己的“衣服”,身上裹着件说不清是袄还是单褂的破烂,补丁摞补丁,领口磨烂成了穗子,风一吹就往里灌。
“娘的!真是乞丐!”
“这投的什么倒霉胎,开的什么地狱难度!”
石头见杨凡不回答,急得又要开口,却被前方的动静吓得噤了声。
前方忽地坐下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这汉子脸颊两侧毛发浓密,额宽腮大,单眼皮和小眼睛,长相颇似关中人的特征。
他手上把玩着一柄小臂长短的剔骨刀,双目冷冷盯着跪成一排的六人,看他们的眼神,好似在看待宰猪仔。
察觉到对方不是好人,杨凡不断做着深呼吸,眼神紧张地盯着对方手上的剔骨刀。
“我为什么会在这里,快想快想……”
杨凡持续消化记忆。
“哐当”一声。
屋角传来声响,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正把他们的破行囊往地上摔,衣裳、烂碗、半截窝头滚了一地。
这少年眉眼和高个汉子有几分像,想来应当是兄弟。
“哥!屁都没有!这群全是要饭的,穷得叮当响!”
骂声很大,闻言关中大汉脸色阴沉。
左右跪着的五个乞丐齐刷刷缩了缩脖子,连呼吸都放轻了。
杨凡想起来了,他们一行七个乞丐,原本是要去成都讨活路。带头的便是左手边叫做毛哥的乞丐头子。
他们一路爬山过河、风餐露宿,直到暮色将近,几人才在山间小路旁寻到这处废弃屋子。
谁知半夜突然遭袭,人声嘶吼里,他脑后受了重击,便昏死了过去。
然后真正的自己就醒了……
天崩开局啊……
左侧的石头用胳膊悄悄碰了碰杨凡,用近乎细不可闻的声音询问:“大哥,咱们怎么办?”
杨凡此时已接受了自己的身份和迫在眉睫的情势。他眼神四处乱窜,试图寻找逃出生天之法。
看来看去,目光最后锁定在半掩着的屋门处。
杨凡嘴唇只咧了一小条缝隙,喉咙发出低声:“等会听我信号一起冲。”
石头鼻子里轻嗯了一声,他没问往哪冲,但他知道等会杨凡往哪,他就跟着往哪便是。
杨凡不动声色地盯着那半掩着的屋门,屋内只有坐着的关中壮汉和翻东西的小关中人。
对方还要看守其他乞丐,只要冲出屋子,他有自信能迅速融入夜色之中。
眼下只剩一个疑问缠着他,就是对方若只有两人,是怎么制住他们七个的?
杨凡正思考间,屋外又走进一人,他面颊上赫然刺着个‘贼’字。
这年代没人会在脸上刺青,应当是官府用刑的痕迹。显是犯事被拿,吃了黥刑留下的记号。
黥刑男道:“大哥,天要亮了,走不走?”
摸索行囊的小关中人抬起头问道:“那这几个要饭的?”
黥刑男走过来踢了踢其中一个缩成一团的乞丐,恶声道:“一整晚没捞着半个子儿,白折腾了!”
话音未落,他反手抽出腰间的刀。刀身在昏光里划出冷弧,快得只剩一道影子。
“噗嗤”一声。
离他最近的乞丐脖颈上已刺入半截刀刃。
那乞丐根本没料到对方突然杀人,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身体却因为被反绑着又无法挣脱,只剩下双脚在胡乱蹬踢。
血珠先渗出来,跟着就涌成了细流,顺着下巴滴在地上,溅起数朵暗红的血花。
他胡乱挣扎,可越乱动,脖子上的血洞反而流得越快,眨眼间鲜血便染红了他的破衣,抽搐的动作也越来越微弱。
屋内血腥味陡然浓了起来,混着霉味钻进杨凡鼻腔,刺得人太阳穴突突直跳。
注视着眼前这一幕,杨凡只觉得口干舌燥,胸口剧烈起伏。
留在此地九死无生!不如冲出去搏一搏,杨凡这般想着,马上偷偷给了石头个眼神,石头轻轻嗯了一声。
杨凡腿上蓄力,正要蹦起来。
忽然又察觉到不对。
他隐约看见屋门缝有黑影晃动,门口还有人守着!
杨凡停了,但他右手乞丐也抱了同样想法。就见他忽然蹦起来猛地一挣,竟带着捆住的手脚往前扑去。
乞丐肩膀结结实实地撞向那黥刑男,黥刑男猝不及防被其撞得踉跄了倒退两步。
眼前生路大开,那乞丐喉咙里发出野兽似的低吼,借着这股冲劲,恍如离弦之箭,直奔门外。
可门外突然晃出个人影,一个马脸壮汉伸脚一勾。
那逃跑乞丐本就踉跄,被这一绊,“噗通”摔在门槛上,额头磕出个血包,血顺着眉骨往下淌。
马脸汉子身后还蹲着一小马脸,看着不过十六岁,手里攥着根棍,猛地跳出来便劈头盖脸照着乞丐乱打。
逃跑乞丐疼得闷哼,刚想抬头,大马脸已揪住他的后领,将其又拖了回来。
“还敢跑?”
被撞的黥刑男已经捡回了刀,脸颊上的刺青在灯火下,狠戾更盛。
“老子让你知道跑的滋味!”
“噗嗤……”
他手腕一转,刀刃在肉里搅了半圈,再拔出来时,已带起一串血珠,溅得满地都是。
逃跑乞丐早没了惨叫的力气,只剩喉咙里嗬嗬的漏气声,
黥刑男一刀接一刀地往下捅。
脊背、后腰、腿上……
那乞丐的身子渐渐不动了,只有刀刃刺入时,才会像被烫到似的,微微抽搐一下。
黥刑男脸上满溅血迹。
昏暗屋内,恍如恶鬼。
眨眼间两人被杀,跪着的一排乞丐只剩四个。
杨凡左边是石头,再往左分别是癞子、乞丐头毛哥。
癞子和毛哥此时浑身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牙齿咬得咯咯响。
他们讨饭时也会为半块窝头争打,可谁见过这般说杀就杀的?
视觉冲击实在太大,更何况下一个惨死的,便是自己。
但此时还轮不到他们,最右侧的人是杨凡…
风还在往屋里灌,卷着血腥味,吹得那盏孤灯忽明忽暗。
见逃跑乞丐没了动静,黥刑男扔下尸体,随意擦了擦小刀,扭头对其余几个同伴说道。
“瞧见了吧!留着无用,干脆都一刀宰了省事儿!”
其余几个流匪不再说话,互相给了对方一个眼神,随后展开朝杨凡围拢过来。
那关中大汉依旧坐着不动,似乎这种事情一般无需他出手。
眼见绝境,刚重活的杨凡心里头忍不住暗骂死老天,穿越都是这种难度吗?!他才刚想起自己的名字而已啊!真的一点都不给转圜时间?
瞧见那个黥刑男拿着刀离自己越来越近,杨凡知道,眼下他只有一条活路可走了。
“砰!”
一声闷响,伴随着流匪的惊叫怒骂。
杨凡惊讶地扭头看去,只见黥刑男竟又被撞得一个趔趄,刀也脱手飞了出去。
撞人的是石头。
那半大的孩子不知何时蹦起来的,像一头被激怒的小兽,用尽全身力气撞向了那黥刑男腰侧。
他个子不高,力道却不小,全凭着一股不要命的狠劲。
“大哥!跑啊!!!”
石头回头朝杨凡嘶声大喊,声音因用力而变调,他用身体挡在杨凡身前。面对着重新围上来的流匪也不退,试图为杨凡争取时间。
然而杨凡却没跑,不是他不敢,而是跑不出去。对方五人一线,他又反绑着手,就算冲出门又能跑出去多远?
立刻有两个流匪扑上去,死死按住了他的手脚,把他脸朝下摁在地板上。
“小兔崽子找死!”
第二次被撞的黥刑男爬起来后勃然大怒,捡起刀就要去杀石头,走了两步他又眼睛一转,转而再次回到杨凡面前。
“你莫不是想救这家伙?那我偏要当着你的面杀了他!”
他故意顿了顿,刀尖在杨凡的胸口来回移动。
杨凡的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他不敢耽搁,眼下只能先活下来再说了!
“杀了我你们会后悔的!!!”
杨凡声音异常高亢,这一声吼得又急又响,震得几个流匪都是一愣,连按着石头的那两个也下意识地扭头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