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十年,正月年关夜。
重庆山城寒意浸骨,长江之滨的杨府,却是灯火通明,热闹非凡。
府门前的长街早已被各式轿马、亲随塞得水泄不通,前来拜谒送礼的队伍蜿蜒如长龙,从华灯初上一直排到深夜,依旧不见缩短。
援剿总兵官挂平贼将军印,加太子少保衔,更手握尚方宝剑,有直奏之权,可谓威赫一方。
最难得的还是其简在帝心,随着其一人骤然崛起,相熟之人皆可鸡犬升天,当今圣上更是对其所有要求一概皆允。
谁都清楚,这位年轻得不像话的总兵,深得陛下信重,若对方能在御前为谁美言几句,或只需稍稍流露赏识之意,无论是文是武,十有八九便能青云直上,飞黄腾达。
这年关夜与其说是礼节,不如说是一场关乎前程的要事,这一天若是操作得好,往后多少年都不用愁。
礼物、仪金在门房处堆积如山,杨府管事和账房忙得脚不点地,几乎连登记造册都来不及。
许多人甚至不求能当面说上话,只盼着能递个名帖,在杨大人面前混个“名字熟”便是莫大收获。
石望好不容易在府门口维持秩序的人群中抽出身,抹了把额头的汗,急忙快步穿过重重庭院,向内院走去。
府内极度喧嚣,下人仆女往来奔走,端送茶点果品,忙得脚下无根。
前院、中院的廊下、厅中,乃至院子里,都坐满了等候接见的官员商贾。
甚至六品以下那些品级低些的,连厅堂都进不去,只能在这寒冬腊月的露天院子里,裹着官袍,搓着手,一边哈着白气,一边翘首以盼。
唯有重庆知府谢士章、兵备陈士奇、石柱女帅秦良玉之子马祥麟等少数几位地方要员,才有资格被引入内院,在那间烧着暖炉、茶香飘渺的书房就坐。
石望第一次经历这种情况,今日早些瞧见有人来,他还有些受宠若惊,如今却已经是麻木了。
他好不容易挤过摩肩接踵的后院,那些等候在此的官员、士绅、富商们见到他,如同见了明星,纷纷起身,个个脸上堆满笑容,热情向他打招呼。
石望心急火燎,见这些人想要拉他座谈,他却来不及一一寒暄,只得抱拳向四周统一回了个礼,脚下则不停,径直朝着杨凡所在的主屋走去。
主屋之外警戒森严,杨凡的亲卫标营士兵身着铁甲,刀剑入鞘,里三层外三层地将屋子守得密不透风。
他们见到是石望,便默默让开一条通路。
石望走进最里那屋子,推开厚重的房门,一股暖意夹杂着淡淡的墨香扑面而来。
他反手轻轻关好门,快速将外间的喧嚣隔绝。抬眼正瞧见杨凡与一个身着普通文士衫的人站在书案前。
那文士正是谢三爽,两人听见声音快速扭头看来,见是石望便只是微微点头,又回过头继续低声交谈。
只听得杨凡说:“京师始终是重中之重,陛下的心思,朝堂的风向,乃至内阁那些人的动向,必须时刻掌握,纤毫不能遗漏。银子现在倒是不缺,该花的不必节省。”
“最近京师听风处传信,察觉到许多建奴细作在活动,多有打探大哥底细的动作。”
“需慎重对待,建奴乃大敌,最好能借锦衣卫和东厂的手去办。”
谢三爽微微躬身:“小弟明白,已加派了得力人手,我今夜也将随船北上,亲手督办,必不负大哥所托。”
石望知道他们在商议机密要事,便老实地走到一旁垂手肃立,静静等候,不再发出丝毫声响。
屋内烛火跳动,映照着杨凡的侧脸,安静主屋里,却在悄然影响天下。
一刻钟后。
谢三爽与杨凡的谈话告一段落,他拱手一礼,便欲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退去。
石望瞧见对方这就要走,忍不住开口:“三儿,这大年夜的,不留下一起吃顿饭再走?”
谢三爽脚步一顿,神情复杂地回头看了石望一眼,随即脸上露出许久没有过的笑,他摇头:“不了,石头,我现在是个死人。”
“露面多了,终归不好。”
说完,他再次向杨凡微微躬身,随即身形一闪,便从侧面的小门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夜色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石望望着他消失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脸上掠过一丝复杂。
他转而看向杨凡,这时候开始说自己的事情,他先是感慨:“大哥,想当年咱们还是街边讨食的乞儿,哪能想到会有今天?这么多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大人物,会求着赶着给咱们送礼,就为混个脸熟。”
“刚才我从外边门房那边过来,门房粗略算了算,光是现银银票就收了几万两。各色礼物更是堆成了山!好多人家一出手就想送几万两的仪金,要不是大哥你早有严令,不收大额银子,免得授人口实,那光是今晚,咱们怕就能收个几十万两……”
杨凡闻言笑笑,没什么别的表情变化,只是低头喝了口茶水。
石望回到正题:“大哥,院子里那些人可坐满了,都眼巴巴等了一个多时辰了。书房里,马将军、谢知府、陈兵备他们,茶也都喝完两轮,也是等得久了。你看……先见哪边?”
杨凡沉吟片刻后便道:“先去院子那边吧。都是些来烧热灶的,无非求个投机。我去简单说两句吉利话,打发他们走了便是。马祥麟、谢士章他们……是谈扩军正事的,完了我才好去书房与他们长谈。”
“明白。”石望点头,带着杨凡走出房门,他在前引路。
穿过曲折的回廊,石望想起一事,边走边低声汇报:“对了大哥,还有个事儿。”
“什么事?”
“侯良柱今个下午也来了,他没敢直接递帖子,私下找到我,硬塞了八千两仪金,只求我带句话。”
“哦?”杨凡眉梢微挑,脚步未停。
“他说……他那个不成器的侄子泸州手守备侯采,已被他狠狠训斥,罚闭门思过了。还有那个恶心人的周大焦,更是直接被侯良柱革了职,撵回家当平头百姓去了。”
石望复述侯良柱的话,“他说之前都是误会,还希望大哥大人大量,说什么冤家宜解不宜结,有什么事儿大家好商好量便是之类的话。”
杨凡淡淡地问他一句:“银子你收了吗?”
石望有些无奈地回道:“我本是不肯收的,奈何那侯良柱死缠烂打,拉着我不放。为了脱身,我没法子,只能先收下了。”
杨凡闻言,表情却是一片云淡风轻,仿佛听到的只是邻家琐事。
他说:“无所谓了。”
石望闻言点头,侯良柱虽也是个总兵,但他的确不在他大哥眼里。
至于侯采、周大焦之流,昔日算是对手,如今却似蝼蚁一般。
两人说着话,已行至通往前院的游廊尽头。只需转过前面的月亮门,便是那座坐满了权贵的庭院。
那里数十双眼睛正期盼着能见到这位风头正劲的杨少保一面。
杨凡在月亮门前稍稍驻足,心中打了番腹稿,暗自思索该如何打发这些人。
随后他抬起脚步踏进了庭院。
几乎是在他身影出现的刹那间,原本还嘈杂的几十名权贵商贾,顿时齐刷刷地站了起来。
每个人脸上都瞬间堆满了最热情恭敬的笑容,异口同声地朝着杨凡的方向躬身拜年,声音洪亮而谄媚:
“恭贺杨少保新禧!”
“祝杨总兵新春万福!”
“给杨大人拜年了!”
恰逢府门外传来鞭炮的噼啪声,伴随着三江两岸人们的欢呼,他仰头望向被映得泛红的夜幕。
崇祯十年,新正。
这是他与这个世界的第七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