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那没头没尾的警告,像一根冰冷的刺,扎在每个人紧绷的神经末梢。工棚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连呼吸都带着小心翼翼的滞涩。最后的一夜,无人能够安眠。油灯彻夜未熄,映照着或坐或卧、却同样睁着眼睛等待天明的人们。秦战靠坐在墙角,腰间的短刀硌在皮甲上,传来一丝熟悉的、冰冷的坚硬感,他一遍遍在脑海中模拟着可能发生的各种情况,推演着应对的策略。二牛抱着他那柄装了铁矛头的长戈,靠在门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只有偶尔转动一下的眼珠显示着他的警惕。猴子将整理好的记录包裹紧紧抱在怀里,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赵老蔫蜷缩在离炉火最远的角落,阴影笼罩着他,看不清表情。黑伯则一直坐在他的老位置上,对着那些记录木板,一动不动,仿佛入定。
当黎明的第一缕灰白光线,艰难地透过工棚的缝隙,驱散部分黑暗时,一种近乎悲壮的沉寂笼罩着这里。该做的,都已经做了。
约定的时辰将至,营地外终于传来了清晰而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沉重地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坎上。那声音不同于寻常的巡逻队,带着一种特有的、属于权力中心的整齐与威压。
“来了。”二牛从门缝里向外窥了一眼,声音干涩地低声道。
秦战深吸一口气,缓缓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久坐而有些僵硬的身体。他目光扫过众人,没有多余的话语,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所有人也都站了起来,默默拿起各自需要展示的实物——箭簇、铁锭、短刀,以及猴子怀里的记录包裹。黑伯也终于动了,他沉默地站起身,走到秦战身边,花白的眉毛下,那双浑浊的眼睛里,此刻却透出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锐利的光芒。
工棚门被推开,清晨凛冽的空气涌入,带着尘土和马匹的气息。外面,一小队精锐的黑甲骑士已然勒马而立,簇拥着中间几人。为首的,依旧是那位面白无须的王令史,他依旧穿着玄色深衣,头戴进贤冠,面容清癯,只是今日的眼神,比上次更加淡漠,仿佛在看一堆没有生命的物件。而在他身后,除了捧着简牍印信的随从,还多了两名身着将作监低级官服、眼神倨傲中带着挑剔的中年匠官。他们的目光如同探针,立刻落在了秦战等人手中拿着的、形制特异的兵器和新奇的铁块上。
吴逵带着几名亲兵站在稍远一些的地方,面色沉肃,对着王令史微微颔首,算是见礼,目光与秦战短暂交汇,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
“人犯……咳,秦战及其部属带到。”吴逵身边一名亲兵高声禀报,差点说错了词,及时改口。
王令史微微颔首,目光落在秦战身上,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居高临下的审度:“两月之期已至,尔等所呈之物,可已备妥?”
“回令史,均已备妥,请令史与诸位上官验看。”秦战抱拳行礼,声音平稳,不卑不亢。
“验看?”王令史身后一名脸颊瘦削、眼角带着深深法令纹的匠官冷哼一声,抢先开口,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边卒鼓捣出来的玩意儿,也配称‘物’?不过是些粗劣不堪的土坯瓦砾,徒耗国帑,贻笑大方罢了!”
另一名身材微胖的匠官也嗤笑道:“听闻尔等以泥铸箭,以石炼铁?滑天下之大稽!若泥巴能成器,顽石可化金,还要我等着作监何用?简直是藐视法度,惑乱人心!”
这上来就扣帽子的架势,让二牛等人脸上瞬间涌起怒色,拳头捏得咯咯作响,若非秦战早有严令,恐怕早已按捺不住。
秦战面色不变,只是微微侧身,示意猴子将那个用油布包裹的记录包裹呈上,同时朗声道:“是否粗劣,是否贻笑大方,空口无凭。此乃泥模铸造箭簇之详细流程记录,图文并茂,步骤清晰,所用物料、度量皆有定规,请上官过目。此法所铸箭簇,形制规整,射程与精度远超常法,前日野狼谷剿匪,已验其效。”
那瘦削匠官不屑地接过包裹,随手解开,翻看里面的木板。起初,他脸上还带着浓浓的鄙夷,但当他看到那细致入微的图样、统一明确的度量标注、以及对各种失败案例的分析和解决方法时,那鄙夷之色渐渐凝固,眼神中闪过一丝惊疑。他翻动的速度慢了下来,甚至忍不住用手指去摩挲木板上的图样线条。
“这……这绘制……”他喃喃自语,似乎想挑刺,却发现这记录方式虽然工具简陋,但其严谨和系统性,竟让他一时找不到明显的破绽。
秦战不等他细究,又示意二牛等人将带来的泥模箭簇样品和几块铁锭、熟铁块以及那把短刀呈上。
“此乃依上述之法所铸箭簇,请上官验看其形。”秦战拿起一支箭簇,递给那微胖匠官。
微胖匠官接过,入手便觉不同,那流畅的线条和均匀的重量分布,绝非普通工匠随手所能及。他仔细查看刃口,又拿起一支普通的制式箭簇对比,脸色微微变化。
“形制……倒是尚可。”他勉强评价道,语气却不复之前的嚣张。
“至于铁器,”秦战拿起一块他们精选出的、断口晶粒相对细腻的生铁锭,又指了指那块经过炒炼、展现出韧性的熟铁块,“此乃我等尝试炼制之物,虽远不及将作监诸位大家之作,然其质重,其性亦有别于青铜。前日实战,以此铁为矛头,破甲穿革,确有奇效。”
那瘦削匠官此时也放下了记录木板,目光被那几块铁锭吸引。他拿起那块生铁锭,用手指敲击,倾听声音,又仔细观察断口。随后,他的目光落在了那块熟铁块上,眼神猛地一凝!他快步上前,拿起那块熟铁,用力弯折,感受着那明显的塑性变形,又用随身携带的小锤敲击边缘,听着那清脆中带着韧性的回响!
“这……这绝非普通生铁!”他失声惊呼,脸上充满了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此物韧性……竟如此之好?!尔等是如何做到的?!”
他猛地转向秦战,眼神灼热而锐利,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看穿。
秦战心中冷笑,知道关键来了。他按照预先准备好的说辞,平静地回答:“回上官,此乃偶然所得。或许是矿石质地不同,或许是炉火偶合,具体缘由,卑职亦在摸索,尚未敢妄下定论,故记录之中,亦未敢详述,恐误导上官。”
他将原因推给“偶然”和“尚未明晰”,既展示了成果,又巧妙地规避了核心技术的泄露,更符合一个“边卒偶然发现”的身份设定。
“偶然?摸索?”那瘦削匠官死死盯着秦战,显然不信,但他又无法从秦战那平静无波的脸上看出任何破绽。他再次拿起那块熟铁,反复查看,又看了看那把造型古朴却锋芒内敛的短刀,眼神变幻不定。
一直冷眼旁观的王令史,此刻终于再次开口,他的目光掠过那些记录、箭簇和铁块,最后落在秦战脸上,那古井无波的眼底,似乎也泛起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涟漪。
“看来,”王令史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少了几分之前的绝对漠然,“尔等这两月,倒也并非全然虚度。”
他顿了顿,对身后随从示意。随从立刻上前,将秦战呈上的记录包裹和所有实物样品小心收起。
“东西,吾等带回咸阳,自有监内大匠详加勘验。”王令史看着秦战,语气听不出喜怒,“至于你,秦战……”
他拖长了音调,工棚前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收拾行装,不日随我入咸阳。”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穿透了秦战,望向了更深远的地方,缓缓吐出石破天惊的一句:
“王上,要见你。”
(第三十九章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