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铁站的灯一盏接一盏亮着,林远站在黄线外,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他没拿出来看,只是把文件夹夹得更紧了些。列车进站的风掀起他外套的一角,吹得纸张边缘轻轻颤动。
他上了车,靠门站着,目光落在对面车窗上。玻璃映出他的脸,还有身后模糊的人影。他没看那些,只盯着自己手中的文件夹,指尖在封面上轻轻划过那三行字。
第二天上午,城西养老院的小楼静静立在街角。外墙有些发灰,阳台栏杆锈了一圈。林远穿过院子,脚步落在水泥地上,声音很轻。门卫认出他昨天打过电话,点了点头,没多问。
张叔住二楼尽头。门虚掩着,里面传出收音机的声音,是段老戏曲,唱得断断续续。
林远敲了三下。
门开了条缝,张叔探出头,头发稀疏,脸色暗沉。他眯眼看了会儿,没说话。
“张叔,”林远开口,声音不高,“我是林建国的儿子。”
老人的手顿了一下,门缝没再合上。
林远从包里取出那张泛黄的照片——城南旧货市场泥路上的街景,铁皮屋连成一片,远处是五金店的招牌,字迹已经模糊,但轮廓还在。他没递过去,只是举着,让老人看清。
张叔盯着照片,嘴唇动了动。
“我爸当年查这个案子,没查完。”林远说,“我想接着走。”
老人没接话,转身回屋,收音机还在响。他坐下,手搭在膝盖上,目光落在墙角的旧皮箱上。
林远走进来,把照片轻轻放在桌上。屋里没什么摆设,一张床,一张桌子,柜子上摆着个搪瓷杯,杯底有层茶垢。
“你还记得那个提黑包的人吗?”林远坐下,没提律师身份,也没说来意。
“记得。”张叔声音低哑,“瘦,戴眼镜,总在下午三点来。不进货,也不卸货。就站在门口,等一会儿,有人从管理处出来,跟他说话,然后他走。”
“你知道他是谁?”
老人摇头:“不知道名字。但后来听说,是恒正所的。”
林远没接话,从包里取出录音笔,按下播放键。
一段模糊的低语响起:“签了字,你儿子就没事了。”
声音很轻,夹杂着杂音,但“儿子”两个字清晰可辨。
张叔的身体猛地一抖,头低了下去,手指攥紧了裤腿。
林远关掉录音,屋里安静下来。戏曲声不知何时停了。
“你儿子……后来怎么样?”林远问。
“调去外地了。”张叔声音发颤,“厂里说他表现不好,一年换了三个岗位。再后来,辞职了,去南方打工。十年没回来。”
他抬起头,眼里有血丝:“他们说,只要我签字,就不影响他。可我签了,他们还是动了他。”
林远沉默。
“那合同……是逼我签的。”张叔喉咙动了动,“他们带人来店里,站了一排。说我不签,明天店就封,儿子工作也保不住。我……我怕了。”
“合同还在吗?”
老人没答,只是低头看着地板。过了很久,才慢慢起身,走到床边,弯腰从床底拖出一只铁皮盒。盒子旧了,边角凹陷,锁扣生锈。
他打开,从一堆旧证件和票据里,抽出一份纸。
林远接过。
纸张泛黄,边缘磨损,但字迹还能看清。标题是《自愿放弃追偿权声明书》,条款写得整齐,落款处有张叔的签名,手印,还有日期——1999年10月6日。
林远翻到背面。
在签名下方,盖着一枚印章。不是恒正律师事务所的公章,而是一个私人印鉴,刻着“郑世坤印”四个字。
他手指停在那枚印上。
时间对上了。登记簿上最后一次“李某”出现是10月7日,这份合同签署于10月6日。郑世坤亲自参与,用私人印章留下痕迹,不是职务行为,是个人背书。
这不是程序瑕疵,是赤裸的胁迫。
林远抬头:“你知道这枚章是谁的?”
张叔点头:“后来有人告诉我,是郑世坤。他说,这章盖了,就是我认了,以后不能再闹。”
“你当时知道这是违法的吗?”
“我知道。”老人声音低下去,“可我能怎么办?我一个开店的,惹得起他们吗?我儿子才二十出头,刚进厂……我不能害他。”
他盯着林远:“你爸当年也来找过我。可那时候,我不敢说。我说了,他们就会知道我反悔。我儿子就真的完了。”
林远把合同轻轻放回桌上。
“现在不一样了。”他说,“证据由我保管,你不用出面。不会再有人找你麻烦。”
张叔没动,只是看着那份合同,像看着一段被埋了二十年的命。
“他们以为,只要签了字,事情就结束了。”他忽然开口,“可我一直留着这份复印件。我知道它没用,可我就是留着。每天晚上,我拿出来看一眼。就一眼。”
他抬手,指了指铁皮盒:“还有别的东西。当年他们给我的收据,说是补偿款,其实就两万。还有我儿子被调岗的通知,我都留着。我知道它们不能当证据,可我……不能让这事就这么没了。”
林远没说话,只是把合同复印件小心地收进文件夹。
“你查这个,是为了你爸?”张叔问。
“一开始是。”林远说,“现在不是了。”
老人闭了会儿眼,再睁开时,眼神沉了些:“那你记住,他们不怕法律。他们怕的是,有人一直查下去。”
林远点头。
他站起身,把文件夹抱在胸前,准备离开。
“林律师。”张叔忽然叫住他。
林远回头。
“你爸那会儿,跟我说过一句话。”老人声音很轻,“他说,‘有些人打官司,是为了赢。有些人打官司,是为了让别人不敢再这么干。’”
他顿了顿:“你现在,是第二种人。”
林远没应声,只是把手按在门把上。
“别回头。”张叔说,“你往前走,别回头。”
林远推开门,走廊的光洒进来。他走出去,没回头。
养老院的楼梯是水泥的,台阶边缘磨得发亮。他一步步往下走,文件夹贴在胸口,能感觉到纸张的棱角。
走出楼门,风迎面吹来。他掏出手机,屏幕亮起,是陈小雨发来的消息,只有地址和时间。
他没回,把手机放回口袋。
路边停着一辆出租车,司机在打盹。林远走过去,拉开车门,坐进后座。
“去市中心。”他说。
车子启动,后视镜里,养老院的小楼渐渐变小。他低头看着文件夹,手指从封面滑到边缘,停在那枚印章的位置。
车窗外,城市流动着,高楼、广告牌、行人。红灯亮起,车子停下。
林远把文件夹打开,再次看向那枚印。
印泥颜色暗红,边缘有些晕开,像是盖章时手抖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