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站在高岩上,石斧横握在胸前。古龙的翅膀遮蔽了黄昏的天光,它掠过山谷时掀起的风卷起尘土和碎石,将我们的篝火吹得东倒西歪。我能听见族人们的惊叫,妇女抱着孩子往洞口跑,老人拄着骨杖跌跌撞撞地挪动。
“快!把入口封住!”我大吼,声音被风撕成碎片。
几个年轻的战士扛起巨石冲向谷口,他们的手臂因沉重而颤抖,但没人停下。我知道他们害怕——我也怕。那种从喉咙深处涌上来的恐惧,像毒蛇一样缠住心口,让我几乎喘不过气来。
但我不能退。
古龙再次俯冲,喷出一道炽白的火焰。那不是普通的火,是能烧穿岩石、灼透灵魂的毒焰。地面瞬间焦黑,几只来不及躲开的野狗在惨叫中化作灰烬。我跳下高岩,冲进人群,抓住一个摔倒的孩子,把他推到母亲怀里。
“去洞里!”我喊。
她点头,满脸是泪。
我转身,看到火舌正舔舐着帐篷的一角,火星四溅。一名年长的战士倒在火边,胸口裂开一道深可见底的伤口,血汩汩流出。他看着我,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我没有时间停下。
我抓起石斧,爬上另一块岩石,站得更高,看得更远。古龙盘旋在空中,它的鳞片在夕阳下泛着金属般的冷光。我能感觉到它的目光落在我们身上,像猎人审视猎物。
我不再是猎物。
我举起石斧,对着天空怒吼。那声音穿透风声与火焰,传遍整个营地。族人们停下脚步,抬头看我。他们的眼神里有恐惧,也有希望。
古龙似乎察觉到了什么,发出一声低沉的咆哮,再次扑来。
这一次,我迎了上去。
夜幕降临,战斗结束。
空气中弥漫着焦糊味与血腥气。尸体散落在地上,有的已经碳化,只剩下轮廓。我跪在地上,双手沾满泥土与血,搬起一具又一具族人的遗体,将他们抬进临时搭建的治疗棚。
棚内,几名伤者躺在兽皮上,呼吸微弱。一位老妇人正在用草药为他们敷伤口,但她手里的药已经不多了。我走到角落,拿起最后一瓶水,递给一个昏迷的年轻战士。
“省着点。”我说。
他没有反应。
我走出棚外,营地已是一片狼藉。风吹过焦土,扬起灰尘,像是无声的哀悼。我望向远处,那些曾是我们家园的山丘,如今只剩死寂。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低声说。
身后传来脚步声。我回头,看见一个孩子蹲在一块石头前,手里拿着一块焦黑的岩石。他的脸脏兮兮的,眼睛却亮得惊人。
“这石头……还热。”他说。
我没说话。
他抬起头:“它们还会回来吗?”
“会。”
“那你为什么不动手杀了它们?”
我沉默片刻,然后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我会。”
他点点头,像是相信了我。
我起身,走向部落边缘的高地。那里有一块突出的岩石,是我父亲当年常坐的地方。小时候,我常常坐在他身边,听他讲关于古龙的故事。他说,它们曾经统治世界,而现在,它们依旧主宰我们的生死。
我坐在那块岩石上,望着迷雾笼罩的远方。
雾很浓,像一层厚重的纱幔,将视线隔绝。远处传来低沉的龙吼,一声,两声,仿佛就在耳边回荡。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石斧的柄,感受它粗糙的纹理。
我想起了那天。
父亲被一条红龙抓走的时候,我才十几岁。我记得他最后回头看我的眼神,坚定而悲伤。那时我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带入云层,消失不见。
现在,我已经不是那个孩子了。
我闭上眼,听着风穿过山谷的声音。族人们在下面低声哭泣,有人在整理残破的营帐,有人在埋葬亲人。他们的声音混杂在一起,像一首破碎的挽歌。
“我们不是天生就该被猎杀的……”我听到一个女人喃喃地说。
我睁开眼,看向雾中。
“不会再让悲剧重演。”我在心中重复这句话,一遍又一遍。
突然,我注意到地平线尽头有一道微弱的红光闪过。只是一瞬,很快就被黑暗吞没。我屏住呼吸,盯着那个方向。
那是什么?
我站起身,想要看得更清楚些,但雾太浓了,什么都看不见。
我握紧石斧,心里却升起一种奇异的感觉——那不是普通的光。也许,那是某种信号,某种命运的指引。
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我知道,我必须找到它。
我转过身,走下高地,回到营地。族人们还在忙碌,但他们的眼神不再空洞。他们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答案。
我不是神,也不是英雄。
我只是葛温,一个巨人,一个战士。
但现在,我是他们的领袖。
我走进自己的帐篷,拿起挂在墙上的旧斗篷,披在肩上。我走出门,踏进夜色之中。
前方是未知,是危险,也是希望。
我迈步向前,走进迷雾。
我踏入森林时,雾还未散。脚下的苔藓湿滑,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浸了油的石头上。我握紧石斧,将它横在身前,像盾牌一样护住胸口。这里的树干粗得要用双臂才能环抱,枝叶交错成网,把阳光绞碎成细碎的金粉洒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腐朽的味道,不是死兽,也不是枯木——更像是一种沉睡已久的尸体,被翻动后释放出的气息。
我在一棵倒下的巨树边停下,用斧背敲了敲树干。回音闷而空,说明里面已经蛀空。我把斧刃插进裂缝,一用力,整段树干裂成两半。几只暗红色的虫子从里面窜出来,在地面上扭了几下就僵了。它们的眼睛泛着黑光,像沾了灰的玻璃珠。我蹲下来看那些眼睛,发现上面有极细的纹路,像是某种刻痕。
继续向前走,脚步声被落叶吞没。这里没有鸟叫,也没有风掠过枝头的声音。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沉重的呼吸,以及靴底碾碎枯枝的脆响。突然,前方传来一声低吟,像是有人在喉咙深处发出呜咽。我停下,屏住气,耳朵贴向地面。声音来自东南方,断续不连,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嗓子。
我绕过一片荆棘丛,看到一只野鹿倒在泥水里。它的肚子被撕开,内脏裸露在外,但奇怪的是,血迹很少,而且伤口边缘发黑,像是被火烧焦过。我伸手去碰那具尸体,指尖刚触到皮毛,它的眼眶突然冒出一股黑烟,盘旋着升到空中,又迅速消散。
我皱起眉,站起身。刚才的声音消失了。
再往前走了一段,雾开始变浓。我能看见的范围只剩五步左右。我用斧尖在地上划出记号,每隔十步就在树干上砍一道口子。这样即使迷路,也能顺着标记返回。走了大约半个钟头,我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缓慢而沉重,像是拖着什么在走。
我没有回头,而是悄悄将石斧换到左手,右手摸向腰间挂着的小刀。脚步声越来越近,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什么东西在靠近。它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只有那种湿漉漉的脚步声,像是赤脚踩在泥地上。
我猛地转身,斧头横扫出去。
一个身影被劈中肩膀,整个人往后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发出“咔”的一声响。那是个男人,或者曾经是。他的脸已经溃烂,皮肤呈青灰色,嘴唇剥落,露出牙床。他的一条手臂几乎断掉,挂在身体一侧摇晃,却还能活动。
他慢慢爬起来,嘴里发出咕哝声:“火……觉醒……”
我退后一步,观察四周。更多的脚步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穿过浓雾,模糊而密集。他们的动作僵硬,走路一瘸一拐,但眼神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属于活人的专注。他们的眼睛是黑的,没有瞳孔,仿佛被一层灰膜覆盖。
我挥动石斧,将第一个扑来的人拦腰斩断。尸身倒地时,腹部涌出的不是血,而是黑色的液体,腥臭难闻。第二个死者从右侧扑来,我侧身避开,用斧柄砸中他的下巴,骨头碎裂的声音清脆响起。他倒地时,第三个已经逼近,我顺势转身,斧刃劈入他的胸膛,直到底骨。
战斗持续了不知多久。我不断挥动石斧,每一次落下都带起一阵腥风。尸体越来越多,有的断手断脚还在蠕动,有的脑袋滚到一边仍张着嘴。我喘息着,汗水顺着额头流进眼睛,视线变得模糊。体力开始透支,每一下挥斧都比之前更重。
我注意到,这些死者虽然数量众多,但似乎对彼此没有意识。当我将一名死者劈入泥潭时,其他死者立刻围了上去,互相推搡着要抓住那个正在挣扎的身影。我趁机拉开距离,退到一块岩石上。
他们仰头看着我,嘴巴一张一合,重复着那句话:“火……觉醒……”
我站在高处,俯视这群怪物。他们的衣服破烂,有些还穿着巨人族战士的旧甲。我认出其中一件,是去年失踪的巡逻队成员。那时我们以为他是被野兽吃掉了,现在看来,事情远比想象中复杂。
我靠着岩壁缓缓坐下,等待他们散去。时间一点点过去,雾气渐渐稀薄,我能看清他们脸上更深的伤痕,以及脖子上的痕迹——那不是咬痕,更像是某种符文烙印。
终于,最后一个死者蹒跚着离开,消失在林间。我站起来,腿有些发软,但仍能支撑。我低头检查自己的伤口,左臂有一道深割伤,血还在渗出,但不算严重。我撕下一块衣角包扎好,然后沿着岩壁往回走。
回到营地附近时,我发现一块突出的岩石表面刻着一些符号。那些线条粗糙,像是用指甲或钝器刮出来的。我伸手抚摸,发现它们与父亲留下的某些古老图腾相似,却又不尽相同。我盯着那些符号看了很久,直到太阳快要西沉才转身离开。
那天夜里,我坐在火堆旁,看着跳动的火焰。我想起那些死者的话,“火……觉醒……”听起来像是呼唤,又像是警告。我不知道他们是谁,也不知道他们为何会变成那样。但我清楚一件事——这片土地上隐藏的东西,远不止古龙那么简单。
我拿起石斧,轻轻摩挲斧刃。它依旧锋利,染着黑血,尚未洗净。
我闭上眼,听见风吹过山谷的声音。
远处,有什么东西在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