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庙风动,姐妹相逢。
郭芙也没想到自己竟然会在如此环境,如此情景下,和自己记挂了十六年的妹妹相会。
这十六年里,郭芙只在暗中看她几眼。
但凡郭襄来了,她都是暗自避开的。
没想到,会在这时候见面。
此刻天色大黑,夜半无人。
冷风透过破庙四壁的窟窿吹了进来,吹动了满地的风雪尘埃。
郭襄为鲁有脚准备的纸钱被冷风吹得到处都是。
暗淡的提灯放在神台,在满是尘埃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破庙檐角的铜铃早已锈蚀,风过处,只发出“呜呜”的哑响,倒像是谁在暗处低泣。
郭襄拢了拢身上的短打,小心打量她的姐姐。
只见郭芙早不复从前千金大小姐锦衣华服红绸绿绣金丝打边银线装点的奢华模样。
她此时一身素色布裙洗得发白,乌发松松挽了个髻,露出的脖颈线条依旧利落,身上手上脖颈之上什么饰物也没有。
便是连女儿家正常的耳环项链也是一无所有。只在头发上插了一根素色银钗。
但她此时的模样,气质,比起十六年前那个骄纵明艳的模样,反而更为胜出,若非她变化太大,杨过和他身边诸女也不会接受她成为一家人。
此刻她简单站立于此,却让郭襄心中生出无限向往。姐姐此时的模样,就是她一直想成为的模样。
“姐姐?”
郭襄说话了,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郭芙的目光在她脸上转了又转,像是要把这十六年的空白都补回来,末了才低声道:“襄儿,下回不能再这么冒险了。”
郭襄几步上前,拉住她的手。
此时郭芙的掌心,即便是刻意且精心的保养了,仍然带着薄茧,不复她年轻时的娇嫩细腻,却更显处温暖入心。
“姐,我不是有意乱来,实是鲁伯伯对我极好,所以这是他头七,我便想好好祭他一下。没想到……我下回不会了。对了,姐姐,你多年未回,爹娘都十分想要见你,今日既然来了,快随我一起回家……爹娘很想你,姐姐,跟我回去吧。”
郭芙一直微笑,听她说话。
当听到于此,她轻轻抽回手,转身望向庙外的暮色,声音淡得像风:“不回了。”
“为什么?”
郭襄急道:“十六年了,爹娘头发都白了大半,爹爹镇守襄阳日夜不休,娘亲也被琐事缠身,她分不出身,只能常对着你的旧物发呆……这些我都是全部看在眼里的。”
“我知道。”
郭芙打断她,指尖无意识地绞着衣角。
“我若想回,早就回去了。”
她顿了顿,忽然扯出一抹自嘲的笑。
“你以为现在的我,还能像从前那样,大摇大摆地走进襄阳城,喊他们一声爹娘吗?”
郭襄一怔,随即想起什么,脸颊微微发烫。
这些年江湖上偶有传闻,说白马银枪杨过身边跟着几位红颜知己,其中一位姓郭的女子,很多人说她可能就是郭芙。
只是谁也不敢把这传闻当真——郭大侠的千金,怎会做那“一夫多妻”中的一个?
可此刻看着姐姐躲闪的眼神,她心里那点模糊的猜测,竟渐渐清晰起来。
“姐姐,你……”
“有些事,你别问。”
郭芙避开她的目光,转而问道:“武家那两个呢?这些年还好吗?”
提到大小武,郭襄脸上的急切缓和了些:“武大哥和武二哥如今都是爹爹的左膀右臂了。武大哥娶了陆家庄的陆姑娘,去年添了个儿子;武二哥娶了朱师叔的孙女,小两口在军中管着粮草,做事踏实得很。”
她顿了顿:“他们……比从前稳重多了,只是每次我提起你,两人都只低头喝酒,怕是……还是不大自在。”
郭芙闻言,嘴角弯了弯,像是松了口气:“这样也好。没了那些糊涂事牵绊,他们总算成了能担事的男人。不见也好,保持着距离,对谁都好。”
当年她仗着父母的势,在两个师兄之间摇摆不定,如今想来,倒像是一场荒唐的梦。
郭襄看着她落寞的侧脸,忽然明白过来。
姐姐不是不想回,是不能回。
不说她如今的身份,单是那两个已为人夫、为人父的师兄,就够让她难堪的了。
“可襄阳……”
郭襄还想再劝,却被郭芙抬手止住。
“爹娘那边,你不必担心。”
郭芙的语气忽然笃定起来,眼底闪过一丝郭襄看不懂的光亮。
“有人在暗中相助,襄阳城父母经营日久,蒙古人要想攻破,也没那么容易。”
她想起自己公公刘至善那张沉稳的脸,想起杨过夜里握着她的手说“放心”时的眼神,还有那支隐藏在山谷里、只待时机的大军。
这些话她不能对郭襄说,有些事,知道得越少越安全。
风卷着沙尘从庙门灌进来,郭芙下意识地将郭襄往身后拉了拉,沉声道:“倒是你,别再一个人跑出来胡闹。蒙古人近来在襄阳城里安插了不少高手,夜里总有人在暗处放冷箭、烧粮仓,你一个小姑娘家,独自在外太危险。”
郭襄看着她关切的眼神,忽然鼻子一酸。
不管姐姐变成了什么样,但不管如何,她总是自己血浓于水的亲姐姐。
“我知道了。”
她点点头。
“那你……接下来去哪里?”
郭芙笑了笑,笑容里带着几分释然:“我自有去处。你回去告诉爹娘,就说……就说我在别处安好,让他们保重身子。”
说完,她转身掠出破庙,素色的身影在夜色里几个起落,便消失在远处的林莽中。
郭襄追到门口,只看见漫天飞卷的风雪,寂静的街道,空荡荡的夜空,别的什么也没有。
破庙里只剩下郭襄一人,风依旧呜咽,只是这时,她不怕了。
她心知,别看郭芙走了,其实她仍然隐藏于暗处,一直的在保护自己。
夜风寒冷。
风卷着落叶残红掠过襄阳城的飞檐,郭襄牵着青骢马刚拐过街角,便见桃花树下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黄蓉手里捻着半片飘落的落叶,目光落在她风尘仆仆的衣袍上,眉峰已微微蹙起。
“你真的是太胡闹了,现在是什么时局,如此危险,你一个人竟然说都不说一声,就大晚上的跑出去玩?得亏你还知道回来,不然我都以为你消失了呢!”
黄蓉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几分不容置喙的威严。
她原想先斥责女儿私自离家的莽撞,眼角却瞥见郭襄紧抿的唇瓣,那副欲言又止的模样倒让她先顿住了。
郭襄终是没忍住,上前一步低声道:“娘,我今次遇见姐姐了。”
黄蓉指尖微顿。
郭芙自打十六年前使性子拜入了古墓派,就一去不复返,黄蓉曾有数次去古墓,结果却是见不到人,她哪里还不明白,女儿这是在躲着她。
再加上之后的事,她自然知道,郭芙竟然一改了她从前的臭脾气,和杨过好了起来。这其实也不是什么事,但杨过身边,可是有陆无双,程瑛,公孙绿萼,耶律雁诸女,这再加上了一个郭芙,算怎么回事?
程瑛和陆无双不提。
公孙绿萼——名不见经传。
小人物一个。
无所谓。
耶律雁——破家之女。
国破家亡之人,自然也中无所谓。
但郭芙却是不一样。
她是大侠郭靖与丐帮帮主黄蓉之女,地地道道的千金大小姐。
她和别的女人一起和杨过在一起,这算什么事儿!?
只是这十六年里,她一直不能当面和她说话。
现在,连郭芙是胖了,瘦了,什么模样,什么情况都不知道。
黄蓉的一颗心,顿时颤抖了起来。
“她怎么样?”
黄蓉忍不住地问。
连声音也一下子柔和了起来。
“姐姐说……这次大战不要担心,会有人出手相助的,至于详细的事,她就没说了。”
郭襄挠了挠头,把路上城南破庙发生的事大大小小前前后后事无巨细一五一十的对黄蓉说了。
最后道:“娘,姐姐现在的武功好高,我看都看不明白,轻轻松松就那么的把一个大高手给轻易斩杀了。”
黄蓉闻言,眸中先是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了然的笑意。
她知道郭芙拜入古墓。
原本以为这只是郭芙一时兴起的玩笑。
她只当要不了多久,郭芙在古墓玩得疲了累了,不消几个月,可能时间更短,她就会自行回转归家。
不曾想郭芙拜入古墓后果然十分刻薄的修炼武功,并且武功立刻就大进。
现在时隔十六年,十六后,只要郭芙有从前一半的努力,她此时也是一个超级大高手了。
女儿出息如此,黄蓉自然是倍感欣慰。
只是听到女儿说什么也不肯归家,终究是忍不住一把的心酸。
好在当着郭襄的面,她未敢流露出自己的真情。只能把千万的心思尽数压在心头之下。
回看女儿郭襄的狼狈模样,黄蓉忍不住的心软,也就不好再继续于这大晚上的骂她了。
“好了……知道了。”
黄蓉抬手理了理郭襄被风吹乱的鬓发,语气里的斥责早已烟消云散:“一路累了,先去歇息吧。过几日丐帮大会,有你忙的。”
郭襄见母亲没再追问,顿时欢天喜地地跑了。
黄蓉望着她的背影,唇角弯起一抹深意的笑。
小襄儿的话说得明白。
黄蓉已经知道,那位神秘的刘庄主这次终于还是出手帮助他们了。
虽然那位刘庄主一直的在苦劝他们夫妇放弃守卫襄阳。
可事到了临头,他还是伸手了。
这让黄蓉心中暖暖的。
虽然郭靖武功高超。
但他军事俗务一把抓,纵然再厉害,也只是一个人。
独木难支。
说的就是郭靖此刻面对的局面。
黄蓉眼见于此,一直是十分心疼十分担心。
现在有了郭襄的话,她终于可以暗自松口气了。
别的不说。
至少这次丐帮的大会,应该是不成问题。
刘庄主别的不好说,但他的武功,还是让人放心的。
七日后,襄阳城中的丐帮分舵前人声鼎沸。
青竹杖与破碗交织的气息弥漫在空气中,各路分舵的长老与弟子齐聚,等着推举新的帮主。
黄蓉坐在主位,身侧是郭靖与大小武二人,她的目光扫过台下攒动的人头,神色平静无波。
忽听人群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粗嘎的声音嚷道:“凭什么坐在这儿推选?咱们都是江湖中人,讲的是江湖规矩,这选帮主,自然是是拳头硬的说了算,总不至于学习朝廷科考,给大家一人一份卷子考试吧!我倒要瞧瞧,咱们帮中有几个读书人识字的!”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个满脸络腮胡的汉子挤了进来,穿着件打满补丁的灰布袍,腰间挂着个豁口的酒葫芦,走路摇摇晃晃,活像个醉醺醺的闲汉。
黄蓉眉头一皱,起身道:“这位朋友是哪一分舵的?丐帮选帮主自有规矩,岂容外人喧哗?”
那汉子嘿嘿一笑,露出两排黄牙:“外人?老子行不更名坐不改姓,乃是西域来的‘何师我’!虽然我自外而来,但也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应该也算得上是丐帮中的一员,久闻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怎么?现在改规矩,武功不重要了?那我等江湖武林人,还辛辛苦苦练功夫干什么,大家都去读书考状元好了。”
这话一出,顿时大得一些人的心意。
这年头,能读得起书。
谁还出来当乞丐。
大家江湖人。
从前鲁有脚武功不高没什么。
鲁有脚武功再差也是有的。
他为人又厚道,在丐帮中威望高,纵然不能艺压所有人,但凭着黄蓉的支持和他自己的面子,倒也坐得这丐帮帮主之位。
但他一死,这问题就来了。
丐帮中人,原本一些武功不错,颇有野心的人也蠢蠢欲动了。
黄蓉心思分明,她端起茶杯的手微微一顿,眼角的余光瞥见那汉子脖颈处隐约露出的一点肤色——与他黝黑的脸颊截然不同。
她心中一动,面上却不动声色,对大会中人道:“既然这位何朋友有兴致,不如便依了他的规矩。丐帮向来不惧挑战,就让大家瞧瞧,我帮弟子的本事。”
众人之中,虽有人有些不解,但这些人对黄蓉向来信服,当即点头应了。
何师我的汉子得意地跳上比武台,抱拳道:“哪位先来赐教?”
先是一位中年长老上台,使的是丐帮成名的“打狗棒法”入门式,这不是真正三十六路打狗棒法,是打狗棒法中的简化普众版。
因此这人武功有限。
被何师我三拳两脚便打下台来。
接着又有两位好手登场,一个擅长擒拿,一个精于腿法,竟都走不过十招,便被他或踢或撞,狼狈落败。
“哈哈哈!就这点能耐?”
何师我站在台中央,挺着胸脯大笑,络腮胡下的眼睛里闪烁着狡黠的光。
“看来这丐帮帮主之位,也未必就不能姓何了!”
他每胜一场,台下便多几分骚动。
黄蓉却十分沉着。
她慢条斯理的端着茶杯,指尖轻轻敲击着杯沿,嘴角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这何师我的路数看似杂乱,实则藏着西域武功的底子,尤其是那记反手劈掌,分明带着蒙古武士的狠厉。
霍都啊霍都,你倒是比我想象之中,沉不住气多了。
黄蓉放下茶杯,对身侧的郭靖低声道:“靖哥哥,且看着吧。有些人急着跳出来,咱们正好瞧瞧他的真本事。”
台上的何师我还在耀武扬威,浑然不知自己早已落入黄蓉布下的局中。
他只当自己易容得天衣无缝,却不知那刻意装出来的粗嘎嗓音,那过分张扬的姿态,早已在黄蓉眼中暴露无遗。
风吹过比武台边的旗杆,卷起一面破旧的杏黄旗。
黄蓉望着台上那个得意忘形的身影,眸中闪过一丝冷冽。
想在襄阳城、在丐帮的地盘上撒野,也得问问她黄蓉答不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