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六年(1947年)八月,南京,黄埔路官邸。一场专门为“四平大捷”及“解围功臣”楚云飞举行的叙功授勋仪式,刚刚结束。墙壁上悬挂的孙中山遗像和青天白日满地红旗下,身着戎装、胸前刚刚被蒋介石亲手别上“青天白日勋章”的楚云飞,身姿笔挺,面容沉静,向着眼前这位中国名义上的最高统治者,敬了一个标准而有力的军礼。镁光灯闪烁不停,记录下这“君明臣贤”、“将士用命”的“感人”一幕。
“楚司令官浴血奋战,力挽狂澜,扬我国威,壮我军魂!实乃党国干城,军人之楷模!”蒋介石操着浓重的宁波口音,面带难得的、略显僵硬的赞许笑容,轻轻拍着楚云飞的手臂。他身材瘦削,目光在镜片后锐利地扫视着楚云飞,仿佛要穿透那沉静的外表,看到其内心深处。“四平一战,关系东北全局,你能临危受命,击退强敌,保住战略要点,厥功至伟!我已下令,全军通令嘉奖,并犒赏三军!望你戒骄戒躁,再建新功!”
“委座谬赞!云飞愧不敢当!”楚云飞声音洪亮,语气恭谨,微微欠身,“此战获胜,全赖委座运筹帷幄,杜长官指挥有方,以及全体将士用命,云飞不过尽军人本分,何功之有?唯有继续努力,以报党国厚恩!”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将功劳归于上峰和集体,姿态放得极低。
在场的军政大员、记者们纷纷报以热烈的掌声和恭维之声,场面一派和谐。然而,在这看似热烈的气氛之下,楚云飞却清晰地感受到两道冰冷而审视的目光,如同无形的探针,始终锁定在自己身上。一道来自蒋介石本人,那笑容背后的眼神,深邃难测,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和疑虑;另一道,则来自侍立在一旁、面无表情的军统局局长毛人凤。
仪式结束后,蒋介石以“垂询东北战局细节”为由,将楚云飞单独留在了小会客室。侍从送上清茶后,便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厚重的房门轻轻合上,将外界的喧嚣隔绝开来。房间内只剩下蒋介石、楚云飞,以及静立角落、如同影子般的毛人凤。
气氛瞬间变得凝重而微妙。
“坐,坐下谈。”蒋介石指了指对面的沙发,自己先在主位坐下,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叶,看似随意地问道:“云飞啊,四平这一仗,打得很辛苦吧?听说,林部队这次攻势很猛,陈明仁都没能守住,你是怎么在短短数日之内,就击退强敌,解了四平之围的?详细说说看。”
问题看似寻常,却暗藏机锋。楚云飞心知肚明,真正的考较开始了。他深吸一口气,身体微微前倾,保持着恭敬的姿态,开始“汇报”。他刻意略去了“增援”途中的“迟缓”与“谨慎”,重点描绘了“察觉敌踪异常”后的“果断侦察”、“迅猛推进”,以及“在十亭河一线与敌后卫激战”、“迫使敌主力仓皇北遁”的“辉煌战绩”。他将胜利归因于“委座英明领导下的士气高涨”、“杜长官及时调度”以及“我军将士上下一心,奋勇作战”,并强调了“林彪部久战疲惫、伤亡惨重、已成强弩之末”的“客观因素”。整个叙述,听起来合情合理,战果“确凿”,态度谦逊。
蒋介石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茶杯,偶尔插问一两个细节,比如“敌撤退时秩序如何?”“缴获了多少武器装备?”“你部伤亡情况具体怎样?” 楚云飞均依据早已精心准备、真伪混杂的数据,对答如流。
当楚云飞汇报完毕,房间里陷入了一段短暂的沉默。蒋介石放下茶杯,身体向后靠在沙发背上,目光透过镜片,久久地凝视着楚云飞,那目光不再有之前的赞许,而是变得深沉、锐利,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寒意。
“嗯……打得好,确实打得好。”蒋介石缓缓开口,语气平淡,“不过,云飞啊,我有一个疑问,藏在心里很久了。”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宜,“自你率部进入东北以来,先是稳固辽西,继而驰援四方,每每在关键时刻,总能挺身而出,化解危局。无论是之前的要点防守,还是此次四平解围,你都能力保城池不失,或击退来犯之敌。这份忠勇与才干,实在是难得的很哪……”
楚云飞的心猛地一沉,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屏住呼吸,静待下文。
“但是,”蒋介石话锋陡然一转,声音提高了几分,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为何每次作战,你部虽能稳住阵脚,却总是无法乘胜追击,扩大战果,给予林部以致命打击呢?每每击退敌军后,便转为守势,坐视其休整补充,卷土重来。比如这次四平,你既已兵临城下,为何不立即入城,肃清残敌,继而向北扫荡,扩大胜利,反而在城外停滞不前,最终让林主力安然退去?这……是否有些过于……谨慎了?”
问题如同匕首,直刺核心!蒋介石的疑虑,终于赤裸裸地摆上了台面。他不在乎过程多么“英勇”,他在意的是结果——为什么你楚云飞总能“恰到好处”地化解危机,却永远无法将胜利转化为战略上的主动?为什么你像一块坚韧的盾牌,却从未成为一把锋利的尖刀?
楚云飞早已料到会有此一问,也准备好了说辞。
“委座明鉴!”楚云飞站起身,挺直腰板,语气诚恳中带着一丝“无奈”与“沉重”,“云飞深知委座期望之殷,每每思之,寝食难安!然东北战局,错综复杂,非单一战场胜负可定。林匪部狡诈异常,极其擅长运动战与诱敌深入。我军每次苦战之后,官兵疲惫,弹药消耗巨大,亟需休整补充。若贸然轻进,恐中敌围点打援之计。此次四平解围后,我军兵力与敌相比,仍处劣势,且四平城防尽毁,需时间修复巩固。若孤军深入,后勤不继,则胜局可能顷刻逆转。云飞非是畏战,实是……实是力有未逮,恐负委座重托,损及党国元气啊!” 他适时地露出痛心疾首的表情。
“力有未逮?”蒋介石轻轻重复了一句,目光如鹰隼般盯着楚云飞,不置可否。房间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静。角落里的毛人凤,嘴角似乎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冷笑。
良久,蒋介石才缓缓站起身,走到窗前,望着窗外郁郁葱葱的庭院,背对着楚云飞,声音飘忽而冰冷:“是啊,力有未逮……东北局势,确是艰难。杜光亭(杜聿明)也常跟我叫苦,说兵力不足,补给困难……你们,都不容易啊。”
他转过身,脸上又恢复了那种公式化的温和:“你的难处,我知道了。你能有这份顾全大局之心,很好。勋章,是你应得的。回去后,好好休整部队,巩固防务。东北,还需要你这样的忠勇之臣为国效力。”
“谢委座体恤!云飞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期望!”楚云飞再次敬礼,心中却无丝毫轻松。他知道,这番解释,或许暂时搪塞了过去,但蒋介石那深植于心的猜忌,绝不会因此消散。那“青天白日勋章”的光芒背后,是更加幽深冰冷的阴影。
“去吧。”蒋介石挥了挥手,“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国防部还有个会议,你要参加。”
“是!卑职告退!”楚云飞躬身退出书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