员工更衣室里弥漫着混杂着油烟、清洁剂和各种廉价洗漱用品的复杂气味。一排排铁皮柜子整齐但陈旧。叶如娇轻车熟路地走到自己的柜子前,麻利地换上了统一的浅蓝色厨师服。
肥大粗糙的工装裤和并不合身的上衣瞬间掩盖了昨晚泳池边那份玲珑有致。她对着挂在柜门内侧的小镜子检查了一下妆容——很素淡(符合厨房规定),但打底很清透,腮红打得恰到好处,显得气色很好。很好。
推开更衣室那扇厚重的门,厨房特有的“交响乐”便扑面而来:锅铲碰撞的铿锵声、油在旺火下跳跃的滋啦声、水管哗啦啦的冲洗声、还有节奏明快的、刀具剁在砧板上的“笃笃笃”。巨大的空间里,几十号人穿着各间不同颜色(但基本都被油烟染成黄黑色)的工服穿梭忙碌,人声鼎沸,热气蒸腾,像一锅刚烧开的沸水。
“面点间”在厨房深处的一个区域,相对热菜间锅气小一些,但也是面粉纷飞的战场。巨大的蒸箱喷吐着白色蒸汽,发出“嘶嘶”的低吼。
“哟!我们的‘面点西施’来啦!”人未到,豪爽的声先到。说话的是面点老大王淑英。用厨房里私下的话说,“熟透了的水蜜桃”,脸蛋圆润,眼神精亮,正叉着腰指挥两个小工往巨大的蒸笼里码放做好的点心胚子。“昨晚干啥好事去了?啧啧啧,这眉梢带喜的。”王淑英凑过来,上下打量叶如娇,眼神像x光扫描仪。
“能干啥?看电视剧呗。”叶如娇拿起自己的面点刮刀,动作娴熟地搅动着面前一大盆醒发中的面团,仿佛那盆面团才是她的情人,随口敷衍道。心脏却悄悄漏跳一拍:这么明显吗?这“关二娘”眼神也太毒了吧?不过… …能被看出“喜气”,证明昨晚是真的有效果?她心里又忍不住泛起一丝得意。
“切!信你才有鬼!”王淑英翻了个白眼,毫不留情地点破,“看你那样儿,就像刚跟帅小伙压完马路似的!老实交代!是不是又有谁给咱西施献殷勤了?”她的嗓门不小,引得旁边几个揉面的小年轻也支起了耳朵。
叶如娇脸微微一热,正准备反击,一个身影风风火火地闯了进来。
“淑英姐!给俺来俩豆沙包!饿扁了!” 传菜部老大花胜男,手里还捏着半根没吃完的油条,直接杀到面点间。她个子小小的,走路带风,嗓门比王淑英还高八度,“小花”这外号真是精准又反差萌。
“去去去!豆沙包刚下锅,早着呢!等着!”王淑英没好气地挥挥手,“想吃,自个儿去门口买!”
“哎呀,那不是贵嘛!”花胜男嬉皮笑脸地,顺手拿起台子上一个刚脱模的白面小馒头就往嘴里塞,一边吃一边含糊不清地说:“话说娇娇姐,昨晚那个音乐会咋样啊?我听司机班的小刘说,看见你和… … 呃,一起走的?”
她眼神瞟向外面通往办公楼的方向,明显意有所指。厨房这地方,屁大点事都传得飞快,尤其和“顶层”人物有关。
叶如娇搅动面团的手一僵。这小花!消息也太灵通了!还“司机班小刘”?
凉菜间的老大,“凉菜王子”敖添启端着一小盘刚切好的酱肘花片,倚在面点间和凉菜间相通的门框上,一脸看戏的表情。
“是啊娇娇,跟我们说说呗!啥音乐会那么‘高端大气’,回来都容光焕发了?” 他手里变戏法似的捏着根牙签,扎起一片肘花放进嘴里,啧啧称赞,“嗯,这口感,绝了!也就我敖添启有这手艺!”他夸别人时不忘带上自己。
叶如娇只觉得脸颊温度在上升。这群家伙!简直全员八卦精!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扬起下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被冒犯的娇嗔”:“你们烦不烦啊!一个音乐会能怎么样?不就是音乐吗!我听的是艺术!净化心灵的!”她拿起一个擀面杖,“用力”地敲打着案板上的一团面,仿佛那团面就是这群八卦精。
“嘁——!”
“净化心灵?我看是‘砰砰’乱跳吧?”
“就是就是!你看她脸都红了!”
“人家娇娇品味高着呢!”
一片善意的哄笑声和调侃瞬间把叶如娇淹没了。她板着脸,嘴角却有些压不住。这种“万众瞩目”的感觉……其实不赖。尤其是当你们猜测的对象,是那个她们只能仰望的顶层人物时。一种隐秘的、带着优越感的甜蜜在心底蔓延开。
就在这时,一个严肃且气场强大的身影出现在传菜间门口。打荷老大田艳香,人称“关二娘”。她三十出头,身材高挑匀称,穿着干净利落,头发一丝不苟地盘在厨师帽里,眼神犀利,走路带风。她是整个厨房流程的枢纽,工作起来绝对是一板一眼,雷厉风行。
她一出现,像按下了某种静音键。敖添启刚扎起一片肘花的手闪电般缩了回去,花胜男一口咽下馒头,差点噎住。连叉着腰的王淑英都收起了嘻嘻哈哈的神色。
“吵吵什么?”田艳香的声音不大,却很有穿透力,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冷感,“面点间!第一轮早点上品为什么慢了?还有你,花胜男,传菜口堵了五个单子等着出餐!敖师傅?你在面点间‘偷吃’完了没?凉菜间的配比核对好了?”
目光扫视一周,所有被她点到的人瞬间进入一级战备状态。
敖添启脸上的嬉笑瞬间被肃穆取代,他脚底抹油,端着肘花盘溜回凉菜间。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田艳香这双能看穿一切的眼睛和那张不留情面的嘴——尤其是在工作出错或者偷吃被发现的时候。
花胜英缩了缩脖子:“收到!关二娘!马上去清!” 一溜烟跑向传菜口。厨房里谁不知道,私下里再皮,到了“关二娘”田艳香面前,都得乖乖收住。
王淑英也立刻对着手下低吼:“动作都麻利点!第一轮蒸笼好了没?快看看!”
叶如娇也赶紧低头专注于手里的面剂子,擀面杖敲打得更加有节奏感。
田艳香的目光锐利地扫过叶如娇,在她脸上停顿了零点五秒。这姑娘今天的状态确实有点不一样,但那眼神里的探究并非八卦,更像一种职业性的审视。
确认面点间恢复了高速运转的节奏后,她微微颔首,转身离开,高跟鞋敲打地面的声音干脆利落,仿佛在为整个厨房打着节拍。
叶如娇松了口气。面对这位厨房“铁娘子”,谁心里都怵三分。不过,被田艳香那审视的目光一扫而过,她心里反而莫名地更加笃定和得意了——能让“关二娘”都察觉到异样的“喜气”,这影响力,不小啊!她是不是该换一种更贵的粉底液了?反正很快就不必担心开销了…
巨大的荷台前,叶如娇身姿挺拔,手中的面团在她灵活的手下变幻着形状。窗外,滨海市的阳光斜斜照进这个热火朝天的巨大厨房,给她专注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朦胧的金边。只有微微弯起的嘴角,泄露了她内心深处那盘精心布局、步步为营的大棋。
而在厨房之外,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翁兰坐在光线明亮的办公室里,指尖轻轻点开一张照片——正是昨夜叶如娇“只对韩振宇可见”的那张白色纱裙、回眸一笑的海边背影图。
屏幕的光芒映照在她妆容精致的脸上,平静无波。她端起桌上的咖啡,抿了一口,嘴角浮现的弧度极淡,几乎看不见,却深邃无比。
这出大戏,帷幕正缓缓拉开。有人欢喜地准备登台,却浑然不觉,自己不过是早已被敲定戏份的配角。
周三早晨,福满楼巨大厨房里人声鼎沸,四十多号人像涨潮的鱼群乌泱泱挤在过道中央。白炽灯悬在头顶,将不锈钢操作台照得晃眼,空气里混杂着蒸腾的早餐香气、洗涤剂的柠檬味和一夜残留的水腥气。
孙兆云——福满楼的“厨房阎罗”——站在人圈核心,两手稳稳压着荷台的边沿,一身笔挺的白厨袍衬得那张国字脸愈发凝重。
他咳嗽一声,声音不高,却像突然拧紧了某个阀门,厨房里鼎沸的人声如同被抽掉了筋骨,“刷”地沉寂下去,只剩下排风机的单调嗡鸣尽职尽责。三十多双眼睛齐刷刷聚焦在他脸上。
“说个事,都挺住了听。”孙兆云开了腔,每个字都沉甸甸坠在寂静的空气里,“刚接到的集团通知,明辉总部要求福满楼,半年之内,完成——4d厨房改造!”
“什么d?”熬添啓第一个蹦出来,嗓门大得震得离他近的盘子嗡嗡响,那双平日里总带几分戏谑的丹凤眼瞪得溜圆,“4d?是嫌我们血槽太厚了吗?这不得把老命交代进去!”
“凉菜王子”熬添啓话音未落,孙兆云蒲扇大的巴掌猛地拍在铁皮桌面上,“砰”一声巨响炸开,震得案上几只搪瓷茶杯盖“叮当”乱跳,茶汤泼出一圈湿痕。四周所有人,包括最远的洗碗大姐,身体都下意识地一缩。
“熬添啓!没轮到你叫唤就给我把嘴闭严实了!”孙兆云那张平日总绷着的脸,此刻每一道法令纹都透着钢铁般的硬,“老子把话撂这儿——这不是商量,是死命令!做不好,”他冷硬的目光铁蒺藜般挨个碾过每一张面孔,“咱们这班人马,有一个算一个,全他妈打包滚蛋!”最后两个字重重砸在地上,整个厨房再无半点杂音,只有心跳如鼓的人彼此听见。
叶如娇悄无声息地站在面点组的队伍里,半垂着眼睫,目光却像最灵敏的探针,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
王淑英,她的面点老大,一脸茫然地挠着发髻边缘散下的一缕卷发,眉头皱得几乎能夹死蚊子,嘴里还无声地嘀咕着什么“天老爷”。
旁边是打荷间的老大田艳香——“关二娘”田姐眉头紧锁,嘴角习惯性向下抿着,透着一股子不耐烦的锐气,手指用力捻着围裙系带。
另一头,砧板头儿白天齐靠着堆满洗净切配好半成品的案台,他正两眼出神地盯着通风口嗡嗡转动的扇叶,若有所思。
至于管事部当家的刘庆娟,那脸上的表情堪称平静无波,仿佛此刻大家面对的惊涛骇浪,不过是她茶余饭后早就笑纳了的既定流程。
“4d厨房……”王淑英显然没跟上趟,偏头凑到叶如娇耳边,用气流一般的声音问,“啥叫4d啊娇娇?听着咋跟外星科技似的?”
“整理、责任、培训和执行,王姐。”叶如娇压低嗓门,语速飞快地解释,“说白了,就是锅碗瓢盆菜刀砧板,哪样都钉死一个地方放着,‘定死不动’!每寸地方摊给谁管,全得刻上名儿;干活儿的标准流程,刷成大字报贴满墙,谁瞎搞一眼就抓现行……”
“哎呦我的天爷!你咋懂这个?”王淑英倒抽一口凉气,满月似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惊愕。
叶如娇心头猛地打了个突,像被冰针扎了一下,面上却波澜不惊,只用更低的声音平稳应对:“以前,在丽思酒店刚好赶上了。”她飞快垂下眼,仿佛只是拂开了面案台上一粒多余的面粉。
孙兆云似乎没心思理会底下小范围的情绪交流,只从旁边拿起刘庆娟早已准备好的一份A4纸钉成的文件夹。他抖开文件,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条目,脸上的刻痕更深了些:
“从现在起,规矩改了!一周之内!”他声音铁块般砸在锅碗轰鸣余音未散的空气里,“各档口——凉菜、打荷、砧板、面点、管事部——所有物料家伙事儿,必须给我列出个巨细靡遗的清单!”他扬了扬手里那厚厚一叠纸,“哪样搁在哪?用什么法子把它定死在那个地方?方案!每个档口都得给我拿出方案!”